醒过来时习惯性翻身,却察觉到不妥。翻身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眼先睁开,这才察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天蓝色的床单,鼻端嗅到淡淡的阳光味道。
小睡解了乏意,醉意也浅了几分。掌心下是棉质布料的柔软触感,明白大概自己睡过去后,江城将我抱到他卧室中。
床侧小柜上体贴备着一杯清水,喉咙涩哑生疼,我拿过来喝了,才慢慢打量起江城的房间。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书橱,一衣橱。不大的空间虽然充实,但整洁干净,全无杂沓凌乱之感。一台风扇尽职尽责摇着脑袋转动,微凉的风不时拂过皮肤,是素淡的凉意。
光脚踩在地板上,一瞬寒意攀上脚踝,我颤了颤。
江城房里的书实在多,有些就在地板上堆着,却甚为规整。他书桌上除却一本笔记本电脑,几本医学书籍之外,仅一个木制的相框。
我后腰靠在书桌上,拿起相框。一家三口幸福的表情印在相纸上,透明的玻璃下,笑意似乎有光,指尖点过似乎带起一圈圈盈盈的波痕。
六七岁的小男孩剪了短短的头发,怀里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狗,一双清润的眸子已经微具清凛的形状。这是年幼时的江城。
他身后是一双男女,江城眉眼很像他的妈妈,但是面上清冷的神色,却是极像他的爸爸。年幼的江城笑得肆无忌惮,一家人在一棵柿子树下,脚边是浅浅堆了一篮的柿子。
这应该是秋日的晴空,过往被定格,被将来的人反复惦念。
谁人都有年少时,此刻看照片上江城笑意如风拂花,可爱的模样让人不忍释手。
“墨宝?”
我闻声看去,江城立在门侧。此时薄暮的光从窗外涌进来,从我身后呼啸往江城而去,他脸庞熠熠生光,眼瞳里光华流转。
“对不起,我私自看了你的照片。”我有些无措的将相框往桌上放。
他不说话,唇角微扬。
“没事。”他说,神色却有些不自在。
“江城,你小时候还是蛮可爱的。”我说。
他走进来,在我身边停住,视线也落到相片上。
“是么。”
见他毫无回避的意思,我不免又问,“你妈妈应该比你爸爸年轻许多吧。”
他点了点头,“是。我妈比我爸小了七岁。”
我吃了一惊,虽然猜测江爸爸比江妈妈年纪大,却怎样也不会料到竟差这么多,在他们那个年代,也是不易。
“你冷不冷。”他看着我光着的脚。
我有些窘迫,觉得甚是丢脸。
“你乖乖坐好,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他腾出椅子让我坐着,自己靠在书桌上,俯身看我。
心思叫他戳破,我却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我爸曾经是我妈|的高中老师,后来我妈大学毕业,两个人便在一起了。”他神色平静,娓娓述说。
我心潮澎湃,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说,“没想到你爸妈的爱情这么轰轰烈烈,果然是令人向往。”
“纵使浓烈的感情,也是逃不过世俗眼光。虽然现在看来或许没什么大碍,但当时的年代,外公是极力反对的。”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一笑,“外公坚决不同意我妈嫁给我爸,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外公家一个人都不曾来,外公说与我妈已断绝父女关系。”
“那么后来——”
“后来我出生,虽然一家人幸福和睦,但是我妈时常还是会偷偷掉泪,想念外公也不说。她每逢过年去外公家,都是被赶出来。再后来,便不再回去了。”他语气平淡,却溺葬了忧伤。
“我爸妈出事的时候,他都不曾来看一眼。”
过往余烬生烟,残存的无望只余江城一人苦涩吞咽。
安慰人的话语似乎被封禁在内心深处,我忽觉自己残忍,强迫江城回顾往昔悲苦。
但他缓缓俯下身来,同我四目交接。他将我手握紧了些,说,“我现在已经无事,只是——谢谢你听我说。”
“江城,你还有我。”我静静拥抱他,轻声说,“你不赶我,我就不会走。”
他箍住我肩背的手臂愈发用力,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恍惚觉得颈畔落了雨。
回家的时候空气里已经浮出一丝清凉的味道,夏天慢慢收拢冗长的裙裾,舞台为秋色腾出位置。出租车师傅估计是个书迷,广播里播着某大师的评书,我扭过脸去,直到江城的身影融进街边渐次燃起的霓虹灯火。
“小姑娘,那是你小男朋友吧。”司机师傅很是热络的问。
“是。”
“小伙子不错。”
我微微一笑,“小姑娘也是不错的。”
司机师傅听完乐呵呵笑起来,到家时竟少收了我五毛钱。
“你五毛他五毛,你们两个不就凑一块么。”司机师傅说。
我愣在车外良久,等回过神时司机师傅早就开出去很远。我忽发觉,这个自幼扎根的城市,忽然间浪漫起来。
推开门后发现老妈懒洋洋窝在沙发上,茶几上杯盏狼藉。
“我回来了。”
“你爸今晚不回来吃,你哥也是,要是饿了自己做饭去。”老妈有气无力的说。
“妈,今天咱们家来客人了么,怎么这么乱?”我洗了把脸,擦着坠在脸上发梢上的水珠,好奇不已。
“你方阿姨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午拉着我,非要给清砚挑相亲的对象。”
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我咳了几声困难的发声,“相亲?你说谁?”
“清砚啊。”老妈叹了口气,“说是怕清砚将来加入剩男大军,赶早不赶晚,便找着合适的姑娘去相亲。”
“妈,你跟方阿姨也太多虑了,方清砚那种人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我说,“你们的思维有些超前。”
“我也是这么说,但也不知你方阿姨怎么回事,清砚也是极力反对,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我搁下咬了一半的苹果,趿拉着拖鞋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别添乱。”
敲开方清砚家的门,方清砚正窝在卧室,方阿姨一脸无奈的拉了拉我的胳膊。
“墨宝啊,你帮阿姨劝劝清砚,就算看不上人家姑娘,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
“阿姨,您这行动力,要搁在以前三八红旗手都不知得过多少回。”
“你这丫头。”方阿姨笑嗔,“快去。”
我蹑手蹑脚推开方清砚半掩的门。
“要进来就进来,跟只老鼠似的。”他正握着鼠标玩游戏,音响里全是极炫的爆炸声。
“你说谁是老鼠?”
“你。”他暂停游戏,转过来看我,“你来做什么?”
“听闻你要加入相亲大军,临行之前,我来慰问慰问。”我说。
“你别添乱,她们更年期,你也更年期。”他懊恼的哼一句。
“其实我觉得,你妈这想法也很容易理解,她不过是关心过度。”我想了想,“其实你明天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白墨宝,你是不是很想我去。”他一双眼瞳漆深如湖,凝成湍急的漩涡。
“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是找了女朋友你就不用歉疚,就不用觉得我是一个累赘。”他一把握住我搁在书桌上的手腕,恨声问,“你就那么想摆脱我,恩?”
我一时呆愣,竟跟不上他的思维。两厢对峙,却都毫不示弱。一来是他怒意正盛,二来是我不明所以。
良久,我笑了笑,说,“有一件事你说的对,我是很想你去。”
“你——”
“相亲中的你是什么样子,我从未见过,也好奇得很。”我继续说。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说,“墨宝,我从不会放弃你,你大概不知道。”
“方清砚,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干笑一声。
“明天相亲你陪我的话我就去,如果你能找到那株芳草,我就认了。”
我琢磨着他话语里的端倪,甚为惆怅。
清晨是被方清砚锲而不舍的电话给吵醒的,想到今日任务艰巨,我匆忙收拾好跟着方清砚出门。见面的地点是挺小资的咖啡馆,我跟方清砚隔了道走廊坐着,等着方阿姨口中的大家闺秀的登场。
方清砚今天穿了黑色的短衬,牛仔裤,白球鞋。他懒懒靠在椅背上,怎样也不是方阿姨临行前叮嘱的成熟稳重的模样。
玻璃门碰铜铃,第五次之后,一双细高跟踩进视野里,湖蓝的裙摆晃得我眼前蔚蓝成海。
“请问,你是方清砚么?”软软糯糯的声音将我骨头酥炸一遭。
我视线从半掩的菜单上望去,一口柠檬水几乎从鼻腔中喷出来。
一张涂抹的煞白的脸,眉描唇画。整个从古代仕女图中脱身而出。
我急促的咳了几声,方清砚苦涩的瞪我一眼。
“你是莫玲珑?”
“对。”玲珑姑娘垂下玲珑的脑袋,极为玲珑的声音说,“我妈说,你还在读大学对不对?”
“嗯。”
“读大学太累了,我妈说以后成了家,公司就交给我和先生打理。”玲珑姑娘摆了个不太累的姿势,比林亦然还要端庄。
“你是高中毕业就——”
“不是。高中只念了一年,因为太辛苦,我妈说——”玲珑姑娘兀自喋喋不休。
方清砚痛苦万分朝我使眼色,我慢腾腾拿出手机,慢腾腾打通他的电话。他挂断,我再打。反复三次之后,他一副不耐烦的姿势接通,一个人的独角戏。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你看我们能不能改日——”
“好吧。”玲珑姑娘很是惋惜。
我愁肠百结,面部肌肉酸疼。我默默拿起包镇定的推门出去,方清砚在不远处狼狈不堪看过来。
我俩对视一番,我扶着腰笑得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