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休班的时候,原本秋高气爽的湛蓝天色却下起雨来,绵密清冷,温度陡然下降。我出门时忍不住加了件外套,却仍是觉得有些冷。
白宣不知从哪儿得来两张电影票,原本说要我同江城去看,但江城实习以来极为忙绿,几乎没有空暇的时间,我捏着电影票,厚着脸皮把白宣从书房拖出来陪我去看。
他拗不过我,答应的很不爽快。
白宣近些天不知在赶什么稿子,原本作息紊乱的他此时只余了眼下一双淡淡的乌青,眼中倦意俨然。似乎自见过萧闲之后,他精神一直不济,原本冷静自持的人,竟罕有的时时走神。我暗地着急,也是无计可施。从唐琳那里撬不出一丝一毫的消息,也只好平日多留意些。
“电影结束后时候不早,我们从外面吃就好。”白宣身上仅穿了一件暗纹的衬衫,银灰色的裤子,似乎是不觉得冷。
“好,不如去吃饺子,好久不曾吃,速冻饺子没什么味道,可惜哥你又不做给我吃。”我看着挡风玻璃上不住被雨刷挡去的雨水,提议道。
白宣些微无奈,却是承许下来。雨帘泼在车窗上逶迤破碎,车轮在雨水中碾起泼剌泼剌的响声。
等到的时候距离开场只十几分钟的时间,找到座位坐下,不多久整个放映厅灯光骤歇,渐渐陷落在一片刀光剑影里,分外过瘾。
白宣神色寡淡,任由我一人津津有味,时嗔时笑。
退场时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大抵情侣居多,都纷纷谈论方才的剧情,神色自是轻松愉悦。我站在大厅里,无意扫量斑斓的海报,不妨被一张脸晃了神。
“哥,你先去点菜,我去下洗手间,然后去找你。”我说。
白宣把手中的伞递给我,“那好,我先去,饺子先替你点好。”
我很是愉悦的点点头。
看他身影渐至在人群中不见,我望着排队等候进场的那双熟悉的背影,指尖冰凉。
“江城。”微微发抖的声音泄露我的紧张。
他动作微顿,然后缓缓转身,眼底一抹慌乱逃遁。
“墨宝,真巧。”尹嘉怿颊侧的发丝卷曲,有些妩媚色。
“碰到你们,真是,巧的很。”我说。
尹嘉怿看向江城,右手臂穿过他的肘弯,挑衅的看我。
江城脸色煞白,终于哑然出声,“墨宝。”
“尹嘉怿,不过借用江城几分钟的时间,我想你不会介意的。”我唇角弯了弯,“不会耽搁你们看电影的。”
尹嘉怿指尖绕了几缕发丝,此时离手,她莞尔一笑,“好,请便。”
电影院旁的巨幅广告牌前,我和江城对面相视,雨水细密如针,身上细密的疼,这疼密集不散,似乎胸膛中的某个位置,也跟着凑起热闹,疼得慌也冷得慌。
我手中垂握着一柄黑色的雨伞,像个傻瓜。雨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砸在光滑的石板上,聚集不肯散去。
“你说的没时间,是因为你的时间都给了别的人。”我浅笑,“你是厌倦我了么。”
雨水将他发丝打湿,模样狼狈可笑。他清朗的眸子看着我,雨雾太过迷蒙,我便看不清。
“墨宝,对不起。”他声音哑涩,可笑有些难过的意味。
心皱起来,像是被人淋上滚水,起皱的伤痕,无处透露的疼,我整个人不住发起抖。
只是雨太重,衣裳薄。
“江城,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墨宝。”他往前走了一步试图靠近我。
我战栗着后退了几步,“我能不能要一个解释?”
“因为我,厌倦了。”江城骤然抬起头,“因为你,让我感到累。”
我嘴巴张了张,眼角湿冷。指甲硌在掌心里有些钝痛,我不过是,自取其辱。
“这样啊。“我说,“是很好,至少尹嘉怿不会让你感到累,她人好又漂亮,而且和你是志同道合。重要的是,她能听清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不用去强迫自己学习手语,不用去看那些枯燥而又乏味的手语教程,不用一遍又一边说你不会介意,不用——”
“够了墨宝。”江城颓然打断我的话,“别再说了——”
“不,还不够。”我笑了笑,“你不用将一句话重复许多遍,你不用害怕有一天会突然面对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雨越下越大,落到眼睛里,竟像是泪水。心酸痛的不成样子,像咬开一颗腌渍的梅子,让人整个眉头都皱起,却只能咧着嘴笑说,好甜。
“对不起对不起——”他重复说。
我老成持重,安抚他,“我不怪你,倒是得怪我自己,拖累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哪。”
最后一个字几乎梗在喉中,我朝他弯身鞠躬。从眼眶里挣脱出来的,真的是泪么,还是不愿停留的雨水。我有多庆幸,这是雨天。因为是雨天,就不会有人追问我的悲欢,不会有人取笑我的遭逢,不会有空驻足观望我的爱情。
就算是没出息的哭了,你也不会知道,你也不会笑话我,对不对,我亲爱的路人先生。
我跌跌撞撞后退数步,笑容僵硬呆板,“江城,再见。”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我与他仿佛隔河相望,互成彼岸。过往消逝无从打捞,只剩残肢骨骸,葬于流光深处,骨头纂刻的往昔,侵蚀成一出模糊的伤痕。
下雨天,我握着收拢的雨伞转身离开。转身刹那,笑痕褪却,泪雨滂沱无碍。
手掌抵在胸口,看不见处,有什么猝然破碎,拼凑不完整。有风凛冽穿身而过,那些疼痛莫名,让人辗转反侧,让人咬牙切齿。却找不到,到底哪里出了错,哪里受了伤。
积水在脚下四溅,我匆促跌宕的脚步在长街上砸出旁若无人的荒唐。浑身湿淋淋的看到店门口的白宣,我才猝然露出抱歉的笑来。
“抱歉,我一时,找不到你。”我说。
白宣手中还提着几个塑料袋,似乎有蒸腾的水汽冒出。
“你是怎么了,拿着伞还淋一身的雨。”白宣蹙眉,语气责备。
“跑得急,大概是忘了。”
“算了,菜和饺子我已经打好包,我们回家再吃。”他从我手中接过伞,湿漉漉的水淌了一手。
雨水放肆而又不讲情面,车行的极慢,到回家时已是半夜。
饺子早已凉透,白宣说要热一下,我却顾不得擦身上的雨水,抢过来便吃。
大口大口的将饺子咬进嘴里,却无从分辨它的味道。只是苦。
狼吞虎咽的吃着,直到要窒息,直到逼出满眼的泪。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白宣端过一杯温水给我。
“唔,我饿,真的饿。”我头也不抬,声音瓮瓮的说,“这家的饺子,很是正宗。哥,你也——尝尝。”
白宣手中的筷子重重搁在桌上,我埋着头吃的尽兴。
“白墨宝,抬起头来。”
“没空。”
腮帮子被人用力抬了起来,我酸涩的泪眼对上白宣清冷的眸子,清澈如水的眼湖,将我不差一毫的映在里头。
“你哭什么。”
“今晚的电影委实感人,我念念不忘,想了很久。”
“我记得,我们看的是一出喜剧。”他认真的说。
“是喜剧,我也这么觉得,因为好笑,泪水都笑出来。”我搁下筷子夸张的擦了把泪,“这饺子虽然好吃,但不够精致,猝然咬下去,不消几个就不再觉得饿,只是不习惯。”
白宣缓缓松开指掌,半晌闷声说,“吃不完,放到冰箱明天再吃。”他站起身,匆匆进了书房。
我看着盘中冷炙,觉得有些可惜,但终究是难以下咽。
浑身的骨节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机器,僵硬麻木,似乎是淋过雨的关系。洗澡的时候雾气蒸腾,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眼前一阵漆黑,几乎跌在地上。扶着墙壁缓了缓,才慢吞吞回了房间。
夜色漆深,不存一丝明晰。雨声细碎,耳朵试图捕捉,却只余了疲倦。
喝下大杯的水,熄灯躺在床上。似乎感触到血液在躯体里静静游溯的方向,眼睛陷在如墨中,并不觉得困。闭上眼是雨幕里江城清凛淡漠的脸,耳畔是他一字一句清晰已极的话语。
淋雨淋的久,身体的暖意被贪婪的攥取,此时瑟缩在被中,蜷曲成一团,却仍是觉得冷。
想要睡去,却又害怕睡去。身体困乏,意识却清明。万般无奈之下开了电脑上网,漫无目的浏览网页,打开邮箱时却有三封未读的邮件。
两封广告,我竟是耐心的看完。余下的一封,是方清砚凌晨时发送。
点开看是一组照片,画面中没有方清砚的身影,只是偶尔有他半只脚或者几根手指出镜。大概是在一处山上的照片,也是雨天,山上雨雾缭绕,道观偎在群山间。
最后一张是他一只手抓着红薯的照片。配以简洁文字。
墨宝,我在深山所得,无电无网络,现在下山首先想到就是发过图来让你嫉妒的。等明年秋天,我带你一起来挖红薯。
唇畔也染了笑意,手背却从脸上探到潮湿。我团坐在椅子上,抱紧双膝,终于哽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