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曦光入窗,轻且薄的光洒在莹亮的地砖上,逶迤一地的清凉。门轻轻推开,方清砚拿着毛巾进来,鬓角的头发被打湿,粼粼生光。
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醒了,你可真能睡。”
我伸个懒腰,看了看时间,“这不是还早么,才六点多。”
“还早?就剩你了,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一个人走。”他捡了只板凳坐下,噙了满眼的笑。
“你以为我会怕,装腔作势你最在行。”我不理会他,打个呵欠。
“说真的,昨晚你究竟有没有睡着?”他笑问。
我避开他的眼,很是轻松地说,“怎么会睡不着,我才不是胆小鬼。”
昨天那么累,如果我有力气失眠,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流连不散,倒真要把人看得汗毛倒竖才甘心。他起身倒了杯水喝,说,“可是我失眠了,熬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瞳仁,不免想象着昨晚我犹在沉梦,方清砚却眨着一双锃亮的眼在黑夜里,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哆嗦。
“害怕了吧?”他屈指弹在我额头,“嘴硬你也很在行。”
我捂着额头痛呼,狠狠挖他一眼,“方清砚,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猝然靠近,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只差一毫。
“那我就做些君子以为耻的事。”
唇上温软一瞬,他倏忽抬起脸来,脸上是餍足的狡黠神色。
“你——”我捂着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去端饭,你也快些起床。”他倒是腿脚麻利溜得快,只剩我独自一人对了一窗冷风,默默吹了好一会儿。
吃过饭,道长拿了自制的花茶待客。
是色彩各异的茶花,微皱脱水的花瓣不复旧时颜色,搁在碗中一朵,热水浇入碗中,瓷白的碗,舒展重绽的茶花,花簪碗中,清香逸鼻。
我端着碗,有些惆怅。
方清砚也惆怅看我一眼,“你端着看,是不舍得喝。”
“不是。”我皱了皱眉,“我是觉得,这碗茶,真有说的那么好。”
“茶的味道,自然只有饮茶的人才知道。”他吹着气喝了一口,“你不喝,又怎么会知道。”
“也对。”我闻言小饮一口,险些烫了舌头。
方清砚见我狼狈,呛咳了几声,我端着那碗,等茶凉。
茶凉后饮来才觉味道残存舌尖,清苦的香味,味甘。
余下的时间方清砚领着我在道观里四处转,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一时间竟觉得恍惚。我从来不曾这样仔细看过他,微微抿起的唇角,舒展的清朗额头,眉峰,鼻梁,下颌,颈项。蜿蜒出一侧俊朗的轮廓,比之庭前雨后青木,更为动人。
我望着一角房檐出神,直到微凉的手被一圈温暖拢住,我才回神。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有些了然,“这燕子窝是空的,你要是想看,得等到春天来。”
“谁说我在看燕子窝了。”我别过脸。
“那你在看什么?”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是在看我对不对?”
“你长得又不好看,我看你做什么。”我板着脸,一脸郑重,“我在思考人生。”
“你别让人生把你烤了。”他拉着我走,“时间不早,咱们回房收拾一下,然后就走。”
“走得这么急,你该不会是做什么坏事了吧。”
他白我一眼,“是,成功绑架白墨宝同学,我赶着过磅,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我很值钱的,易碎的奢侈品,你可要轻拿轻放。”我抿着唇,将笑意压下去。
他话语里隐约有些笑痕,“是,我迄今为止,也就你这一件奢侈品了,要是磕了碰了,我可再就要不起别的了。”
我点了点头,肯定的说,“方清砚同学的思想觉悟很高,我代表组织口头奖励一次。”
他把我俩的包背在肩上,眯了眯眼,“报告,我能不能要点别的奖励。”
“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你这是什么组织,未免也太小气。”他恹恹的靠在门板上,说,“报告,奖励不足,方清砚同学罢工抗议。”
我顺着他的话,忍住笑,“那,你要什么奖励。”
“让我抱一下。”他大言不惭。
我淡淡的瞥他一眼,“好。”
他竟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问,“真的?”
“但是——”
他的脸垮下来,“算了,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我不要了还不行。”
他说完背着包,落拓万分的往外走。
“你不听我说就不要了,你可真是胆小。”我同他并肩走,“方清砚,你真的不想知道?”
“不想。”
“当真不想?”
“当真不想。”
我拉住他,“你还是想一想吧。”
他捏了捏我的脸,“求我。”
我气得磨牙,一脚擦在他脚上,碾了碾。
他看着白色球鞋上乌黑的鞋印,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下得了手。”
“不是手,是脚。”我很热心的纠正。
他眼底掠过一丝危险的光泽,好似草丛中蛰伏而动的兽。他靠近我一分,说,“墨宝,奖励的方式,不止拥抱这一样。”
我干笑了一声,“我忽然觉得,你不知道,也极好,极好。”
他志得意满松开我,却顺势拉住我的手,眉梢眼角尽是得意。
下山一路还算顺畅,只是两条腿到最后实在沉重的迈不动,等坐上返程的车后我便浑浑噩噩睡过去。朦胧中被方清砚摇醒,我动了动,身上搭着的外套便往下坠,方清砚眼疾手快拽住,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我空余的右耳无声,刹那之间,浑身冰凉。
我直起身子,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我,“怎么了,晕车了么。”
“不是。”我手贴在额头上,“你刚才说什么。”
“奥,我是想问你冷不冷。”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衬衫,袖子折到肘弯,看起来倒是清凉。
“我不冷,你的衣服给了我,冷的该是你才对。”他衣服上有淡淡的皂香,我暗自吸足一口气,鼻端都是温软的酸涩。
“你不会着凉了吧,鼻音这么重。”他皱起眉,额头抵上我的。
我安静乖顺任由他动作,只是一刹那管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手忙脚乱帮我擦泪,“就要到站了,我带你去医院,墨宝,你别吓我。”
我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泪水不管不顾浸上他的衣裳。
“方清砚,你别理我,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难受。”我死死扯住他的衣裳,闷声说,“你别说话,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好,我不说话,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他慢慢环抱住我,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哄小孩子。
半晌我开口,“方清砚,你现在这样,要是再唱一支摇篮曲,我就睡着了。”
他愣了愣,眼神清冽,有些宠溺。
“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么?”我蹭干了泪,不满的问。
“又哭又笑的,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他只是笑,“你这样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我说。
“好,是我不对,我不该欺负你。如果你觉得不解气,那就欺负回来,我保证老老实实听候发落。”他的语气轻缓,越发像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我想了想,“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在方清砚面前只觉得难过被放大了无数倍,自己猝然变得脆弱可欺,原本倔强的自己不知所踪。我的笑话好像自幼都被方清砚看去,所以在他面前,连伪装都觉得多余。
“笨蛋,你几斤几两我会不知道,在我面前逞强,你还真是小看我。”他蓦然之间柔软的不可思议的话语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却是再次慢慢抱紧我。
恍惚间觉得世事难料,曾经打得难解难分的我和他竟然有现今如此静谧祥宁的时刻。所谓冤家,大概说的就是我们。
可是,左耳的伤痛一直是不散的阴翳,像是鹏鸟的羽翼,遮天蔽日不露一丝晴空。我想试图跨过去,可又不想让他知道。
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让他觉得痛苦内疚,但他对我的喜欢却是那么纯粹,让我忍不住陷落。我大概是个杯弓蛇影的人,因为受过一次劫难,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但我同方清砚,大概不曾想过遥远的以后,以后太过漫长,当前的欢喜才是正事。
“墨宝,你在害怕。”他说。
“我没——”
“我不会放手,我答应你的。”他认真看着我,“放心交给我就好,我不会把你当做猪肉卖掉的。”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方清砚,你能不能有点浪漫细胞。”
“你是我的奢侈品啊,我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把你攥在掌心里,怎么可能轻易放手,我可是不做赔本的买卖的。”
“你是不是想说,我怎样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对不对。”我问。
“这次是你自己想多,可不能赖我。”他笑得很是狡猾。
“方清砚,我觉得我又落进你的陷阱了。”我说,“你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他语气轻松,只是笑,“可是你要逃,估计有些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