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披麻戴孝,凄怆婉凉的哀乐渗进空气里,周围小声的啜泣,却打动不了他。
骨灰盒安置在新鲜的泥土里,似乎残留着他指上的温度,却被一阵风,轻易擦去。
泥土缓缓平实,大理石的墓碑,刻痕犹新。
他在刹那间成长,以旁人察觉不出的痕迹。他的童年,他的真心,一并埋进深深的地下,不被觉察不被理会。
失去双亲的男孩子由奶奶抚养,父母留给他一幢房子,家里的店为了还清医药费已盘出去,家中并无太多积蓄。他处处受到堂亲的嫌恶挑剔,有人提议将他送回外公家。
他想,也好,这样奶奶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天未亮时,奶奶不用辛苦从地里摘了蔬果,带到城里去卖。
他记得那个入秋的雨天,雨密如织,斜斜坠落。奶奶打了把漆黑的雨伞,握紧她的手,领他进了一个美丽的大宅子。
中年男人靠坐在织锦的沙发里,眉眼里几分熟悉。他不敢上前,奶奶推推他,说,小城,这是你外公,快喊外公,快啊。
男人面色冷清,交握了双手,打断他的不情愿,他说,这个孩子,我们叶家不认,送客。
奶奶在庭中固执站着不走,苦苦哀求。
大人们交涉挣扎中,伞尖猛然刺上他的额头,熟悉而又温热的味道顺着鬓角淌下来,在颊侧徘徊不去。
男人无动于衷。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人,一言不发的跑出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用光了力气,慢慢走着。额头的血早已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仿佛悲伤,也无踪无影。
他身上又湿又冷,举目无亲。
他不知不觉又走回曾经的小店,却面目已非。
一大排的游戏机发出刺耳又热闹的声音,斑斓璀璨。打扮入时的女子在门口嗑瓜子,见了他,抬抬眼皮,小孩,要玩游戏么。
他踉跄着摇头,转身便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许该回家去,但家里冷冷清清,只剩他一个人。
他穿过那条十字路口,到另一边去。走进有着大大花坛的大院,捡了处屋檐避雨。雨水贴着皮肤,贪婪攥取着他仅存的温度。
他很冷,很冷。牙齿格格作响,不得不用力抱紧自己。
目光快要被雾气淹没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
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把小花伞,飞快的跑过他身边,在几步外顿住,却是朝着身后。
我说过你跑不过我的。小女孩说,笑声清脆。
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刹那入了他的心。
臭丫头,是我让着你,别不知好歹。小女孩望着的地方,出现一个男孩子,微微皱眉看着她。
小女孩不服气的反驳,侧脸时不妨看见藏在屋檐下的他。
他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立在原处,尽量让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小女孩看着他,一双大大的眼睛,将他望着。
小女孩走过来,粉色的雨靴踩出清晰的声音。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她眼瞳的颜色,像是水洗过的晴空,茶色的眼瞳,清澈美好。
你是不是忘记带伞了啊。小女孩说,我把自己的借给你好了。
不由他推拒,等触碰到她温暖柔软的小手,他像被蛰了一下,又暖又涩的疼。
名字。他说。
小女孩微微困惑。
你的名字。他又重复。
这似乎是个难题,小女孩认真想了想,说,虽然老师说好人好事不留名,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也不是不可以。
臭丫头,磨蹭什么,回家了。等着的男孩子一脸不耐烦,霸道的握住了小女孩的手,将手中的伞移到她头顶。
小女孩不情不愿的走出几步,转过头来喊,我叫墨宝,白墨宝。
他握紧了手中的伞,面无表情,走进潺潺的雨帘里。
“我不记得了。”我说。
有树的遮蔽,雪花便不轻易沾到身上,可是我仍旧觉得冷。
江城淡淡一笑,说,“我记得,一直都记得。”
然后呢,他的以后。
日子清苦,但忽然有一天,有人定期往家里寄钱,却不知来处。
再后来,他考进了城里的重点高中,遇见了那个小女孩。纵使经年已久,他在老师点名时抬头,看见一张脸。
他从人群中,指认她。
她与他从一开始,是业障,也是业缘。
她身边相伴成长的男孩,是业的揭幕。
一开始他只是对男孩的姓名微微在意,却在一次家长会,认出男孩的父亲——当年那张伪善的脸,凶手的脸。
复仇的念头酝酿已久,终于发酵成一盏鸩毒。
庆幸女孩喜欢着自己,而恰巧,那个男孩默默喜欢着女孩。
让他也尝试失去的滋味,那么痛苦是不是能减轻。他想,为什么不呢,一切都是那么的凑巧。
告诫自己,她只是自己的棋子。奕棋的人,怎么能爱上棋子。
他果然见证了他想要的结果,爱而不得,是烧心的滋味。
后来,外公家的人找到他,要他回叶家。然后他知晓,叶家的二小姐,也就是他的小姨,多年前诊出无法生育。
于是他们想到了他,叶家唯一嫡系的血亲。
他断然拒绝。
大学的时候,他遇见了另一个女孩子,阴差阳错,他知晓,女孩的外公,正是那个男人就职的医院的院长。
他原本想,如果从医,或许将来遇见那人,终究能拆穿他,叫他日夜忏悔。
但是他等不及了。
他察觉,他爱上了棋子。
人能管住其他事,却不能管住自己的心。
他已经回不了头。
就此放手,放过自己,也放过她。
那个雨夜,他看着女孩强作倔强的脸,才知道原来疼痛,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可以这样铭心刻骨。
他看着女孩离开,压抑住想要挽回的念头,告诫自己。
站住,不要再往前,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他想,他会忘记她。他是不被需要的人,不被爱着的人,他是只存在在黑暗里的人。
如愿以偿,他快要同别人订婚。
但心底生出微薄的愿望,只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隔着纷扰人群,静静看着就好。
他缓缓看向远处被积雪掩埋的绿植,声音落在雪地里,凉的惊心。他说,“墨宝,你不知道,举目无亲,是怎样的可笑。”
我只能僵立在原处,浑身冷的瑟瑟发抖。
雪花从睫毛上簌簌落下,贴在唇上,烧灼出擦拭不去的寒冷。
胸膛里压制着沉重的疼痛,快要喘不过气。我只觉得头中嗡嗡的响声,而四周空旷,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可是墨宝,我后悔了——”他说,“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