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要引用很久很久之前,但此时的很久,却有了确定的时间。雪花纷纷扬扬,将十六年前的旧事,缓缓揭开。
生活平淡安稳的男女,聪慧可爱的儿子,原本这是所有幸福的走向。但却不知道,在下一个未知的岔路口,横亘着望不见底的灾难。
所有孩童记忆里寻常而又美好的夏日时光,那天同往日一样,炎热,干燥。六岁的男孩子,穿过店门前的那条马路,去对面的小店买冰棒。
傍晚的风有些温凉,从繁茂的树群间穿过的时候,还能闻到树叶微微苦涩的香气。大株的丁香花在长街上延伸,紫的白的,宛如一团团浓的化不开的雾气,映得眼底也是一片醉人的颜色。
男孩买了两支冰棒往回走,奶奶在店门口看着他,他忽然笑起来。绿灯亮起,他飞快的跑,稳稳妥妥跑回来。
已经拆开的一支冰棒被热气暖化,冰凉的糖水沿着指缝一路蜿蜒到手肘。
慢点跑,车来车往的。奶奶拿过毛巾,念叨着。
他支起胳膊,乖乖让奶奶把胳膊擦干净,擦完后忍不住将鼻子贴在皮肤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甜香。容易化掉的冰棒,也许是小孩子喜欢夏天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老师布置的作业已经写完,本子规规整整的叠放在门前的小桌子上,等着爸爸妈妈回来检查。奶奶年纪大,不能吃冰棒,他留了剩下的一只在搪瓷缸里,等着爸爸接妈妈下班回来。
他一边微微翘着脑袋看这路那边,一边又怕冰棒化掉。
终于等得坐不住,看见十字路口那端,出现骑着摩托车的爸爸,还有妈妈温柔的笑颜和远远摇动的手臂。
等过了十字路口再往前走就到了,他忍不住站起来。
恰好是绿灯。他想,还好,冰棒还有大半个。
摩托车飞快的驶往十字路口,但谁都不曾注意到,两侧红灯大亮,却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突兀的出现在路口。直直对着飞快行驶着的摩托车过来。
下一刻,他觉得眼前的画面极快却又极慢。
摩托车陡然拐个弯试图避开骑自行车的人,但却径直撞向对面行驶的汽车——
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却惟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花费掉一分钟的时间,哪怕只是几十秒,爸爸妈妈就能像往常一样在店门口停下车。爸爸会一下将他举过头顶,然后笑着说,儿子又长高了,爸爸快要抱不动了——
妈妈会微笑着看着打闹的父子,然后不等他双脚落地,便从包里拿出好吃好玩的东西。
糖果,橡皮泥,蜡笔,或者赛车。他觉得,妈妈的包,大概能装下他所有的期待。
他听到耳边一声凄厉的叫声,他在心底想,奶奶原来嗓门也是很高的,大概是平日唱戏的缘故。
他觉得脑袋很空,但是快要吃完的冰棒还攥在手里。双脚不受控制的迈出去,他不知道原来自己能跑得这样快。耳边擦过闷热的气流,几乎要将皮肤灼伤。
他力气似乎比平常要大,很快劈开围拢的人群,跌进圈子中央。
他记得以前去看马戏团的表演,刚刚放出笼子的兽,也是像他一样,茫然,无措。他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淹到眼睛里,又疼又酸。
他站在那里,看见歪倒的摩托车,比自己平日拆开的赛车还要狼狈。地上紧紧靠着的两个人,脸色苍白,脑袋搁在地上,一大团血色在视野里蔓延开。
他小心的走过去,人群往后退了退,生怕沾惹到什么。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他缓缓在爸爸妈妈身边蹲了下来。
爸爸,妈妈——他喊了一声,声音很抖,比在幼儿园第一次登台表演节目时还要惹人发笑。
妈妈努力睁大了双眼,美好而又清澈的一双眼,将他小小的身影映在里面,似乎落一阵微风,便能掀动起温柔的波痕。
他看到妈妈的嘴唇缓缓的开阖,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是在喊他的名字。
小城——小城啊——别哭——
他想告诉妈妈,他没有哭,是太热,汗水迷了眼。
血色从妈妈的口中不住的涌出来,很快打湿了她平日漆黑如缎的长发。他探过手去,试图将妈妈的脸擦干净,却只是徒然捧了一掌心的血,那么热,热的让他疼。
谁来告诉他,怎么能擦干净?谁能来帮帮他?
他又想起来,说,妈妈,我给你留了冰棒——
他献宝似的递到妈妈嘴边,但掌心里,只剩了紧紧攥着的一支木片。
他看到妈妈温暖的双眼缓缓阖下去——
所有不舍,眷恋,顷刻湮没。
妈妈。他喊,你别睡,天还没黑——爸爸,你起来把妈妈叫醒,我给你们留了冰棒,很甜,你们尝尝——你们陪小城一起吃,好不好?
好不好?
奶奶哭天抢地的扑在爸爸的身上,全然忘记了他。他被推得一个趔趄,爬起来,缓缓看向别处。
人群的缺口处,延伸出一个踟蹰不定的身影,步履跌宕,惊惶不定的朝这边张望。
他恶狠狠的跑起来,离那个人越来越近,那个人鼻梁上的眼睛遥遥欲坠,此时摔下来跌在地上。那人看他一眼,拔腿便跑——
纵然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他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大人。
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来,胸膛处挣扎着疼痛,气流淌过喉咙也是疼,眼眶突突跳着,耳朵里呼啸着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那个人的身影落了一层灰。
暮光将天边镶了姹紫嫣红的边,像是波折的裙裾,泼了一勺血。
惶惶惑惑沿着路往回走,半道上不知被谁拉上了救护车,等察觉时,整个身子被奶奶紧紧的抱在怀里,用力地颤抖。
到最后才察觉,发抖的并不是他,而是奶奶。只是他无法开口,整个身子被箍得紧紧的,窒息,难过。
救护车开进医院里,他记得在幼儿园时,和同学无数次模仿过它的叫声,然后大笑着嘲笑对方。
他狠狠咬住了嘴唇,尝到腥咸的滋味,一点点从口中化开。
车子停下来,砰然打开,一群白衣的大人飞快的涌过来。
他挣开奶奶的怀抱,大声喊,你们做什么,别动我爸爸妈妈!
没人听他的话,他跟着他们身后跑,跌倒了再迅速爬起来,继续跑。
人们在一道门前停下来,他看到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刹那睁大了双眼,定在原处。
人群中有人说,方医生,赶紧过来——你眼镜怎么没戴,没关系吧——
一个声音说,来的急,眼镜忘在家里——
他看到那张脸——一张年轻的虚伪的脸。
不久前他奔跑追逐的脸。
急诊室的门猝然合上。
他觉得牙齿在打架,说不清的情绪在身体里冲撞。
他猛然撞在门上,大声喊,他在说谎!他在说谎!
医护人员很快将他束缚住,人们都认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受到了惊吓,然后悲悯的看着他,说着悲天悯人的话。
他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狮子,用力地挣扎,撕咬。
你受伤了,孩子,听话,你需要包扎——
他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就是那个人!就是他!
他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却在一针冰凉的液体刺进皮肤后,像是被剪短线绳的木偶,颓然瘫软|下来。
他们说,睡吧,孩子。
他想说,他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