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林亦然走到我面前,我仍旧陷在长久的惊愕里不能醒转。她微微探身,给我一个贴心而又安慰的拥抱。
“你怎么会跟哥哥一起来的?”我看着半倚在墙壁上的白宣,急于寻求解释。
“他啊——”林亦然笑了笑,如浪花一样的长发散了一肩,“我等到要等的人,可是他告诉我,你不好。”
隔着一个浩渺的大洋,她匆匆赶回,只是因为听到,我不好。
我一时又哭又笑的,握紧了她的手,半晌才说出话来,“真是过分,你们的事,现在才让我知道。”
白宣出了卧室的门,轻轻关上。显而易见——他明白我和林亦然有话要说。
在我追问下,她三言两语将她同白宣的际遇带过,语气沉稳云淡风轻。
我倒是听的惊心动魄,忍不住抱怨,“那时候你和哥哥碰面,竟然装作陌生人,你们两个也真是意趣相投了。”但是话说完才又想起,如果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相遇,彼此互不好奇,才是疑点重重。他们假装陌生人,只是恰好,我是个愚笨的观众。
她坐姿端正,手撑在身侧,虽然不说话,但唇角泛起柔和的弧度,甜蜜的让人心疼。
“是我喜欢白宣在先,不然也不会跟方清砚一起来骗你。”她看正我的眼,“我们两个各取所需,但起码,我比方清砚的好运要多一些。”
这次反倒是我垂下头不说话。
她说,“我很担心你墨宝,我明白江城不会是你们之间的阻滞,但是要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还真是叫人猜不透。”
“不过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是不很担心。”
我闻言抬起头来。
她笑,继续说,“其实你自己明白怎样做,只是需要一个微小的助力。所以,墨宝,去找他,不管结果如何。”
“走出门去,推开对面的门,他就在那里,他在等着你。”
出门的时候顺手将止疼的药片揣进口袋里,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白宣在客厅里翻看桌上一本漫画书,是我很久之前从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封皮缺了半页。十三四岁时,是方清砚跟我抢夺中不小心撕掉的。
想到这,心里却莫名暖了起来,推门出去的时候,听到房门声咔哒敲在心上,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我从家里出来,咔哒一声关了门。
那时的方清砚会一脸不耐烦的说,“墨宝你动作慢吞吞像只乌龟。”
我那时已经对他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回敬他的不过是他胳膊上又多了几枚小小的月牙印。
敲门敲了很久,等方阿姨打开门的时候,我愣了愣。
这些日子同方阿姨不过是匆忙间打个照面,如今四目相视,触目尽是憔悴老态,犹如一棵树,枝干枯叶摇曳,恍惚还有一丝不依不饶的执念支撑着不肯倒下去。
“方阿姨,我来找清砚。”
“是墨宝啊,清砚刚走,去给他爸爸送些汤。”方阿姨颊侧落了几缕发丝,平日极在意自己妆容的人,却任由那几缕花白的发丝垂在鬓侧,随呼吸起起伏伏。
“我去找他好了,顺便看看方叔叔。”同方阿姨告别,我匆匆下楼打车去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原本阴沉的天气忽然透出清澈寒冷的阳光,往日冷冰冰的住院部大楼,此刻看起来也温驯起来。
到病房的时候方叔叔正醒着,人很虚弱,精神也极差。
方清砚竟是不在,我忐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小声询问方叔叔的情况。
等了很久也等不到方清砚,我渐渐有些心慌,临走之前方叔叔叫住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墨宝啊,方叔叔这一辈子做了一桩大大的错事,最终报应还是来了。清砚是个好孩子,这么些年了,叔叔也明白,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他如果有时做错了事,你能不能原谅他?”
我淡淡一笑,说,“方叔叔,你好好休息,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并非是能容忍过错,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方清砚。
时间过了那么久,他一直在时光里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我只是,不愿再错过他。
脚步声在走廊里几乎无声,遍寻不到方清砚,打电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拒接。
告诫自己不要灰心,我似乎是披荆斩棘的骑士,解救我的恶龙先生。
他或许有难言的苦楚,但是有什么比他更重要。阳光下雨天里,我只要他在我身边,给我一个拥抱,足够温暖就好。
左右无处去,便打算碰碰运气,说不定在楼下能遇到。
医院住院部与门诊楼之间辟出一方人工湖,此时喷泉已不再使用,平敛的湖水大部分也结了冰,只是冰层浅薄,无人敢踏上冒险。
绕着一池水走,看到环卫人员拿着长长的钩子,去够飘在水面上的奶盒。大概是奶盒与水面冻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抓到。
出门的时候走的急,围巾也没带,此刻只能靠羽绒衣上的连衣帽御寒,额头钻上针扎似的疼,我咬牙等着,默默数着数。
我看着门诊楼前来来往往的人,想,数到三百个,数到三百个头就不疼了,或许就能看到方清砚。
我没有数到三百。
等我数到二百一十八的时候,我看到身着藏蓝大衣的方清砚。我一时忘了停,不自觉喊出下一个数,“二百一十九——”
鸭黄色的羽绒衣,一张熟悉的脸,何田扯住了方清砚的衣角。
我抬脚走了两步,想要喊出的名字三下两下咽进嘴巴里。
方清砚面色冷寂,将何田的手挥开。
我借了一棵杉树的遮挡,透过来往奔走的人群,看他们说话。
方清砚说,“你放手。”
“我不!”何田神色倔强,“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你跟她明明就不可能了,你为什么就非她不可呢?”
“是非她不可,何田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何田神色痛苦,“那晚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如果白墨宝知道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你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何田,你不能去伤害墨宝!”
“为什么不?我偏要去告诉她!”
“何田,你——”
方清砚抬手阻止,慌乱的目光四处游弋,避开人群,落在杉树旁,我的目光里。
刹那间天翻地覆。
我停留在何田的话语里,整个思绪是被定格的影片,不能前进不能后退,只是停在那里,被人观瞻。无从思考无从躲避,甚至连额上蔓延的疼痛也压制下去。
我看着方清砚想我跑来的情景,如同慢动作,由我一一分解,试图从他脸上找寻出一丝否定。
只要你说不是就好,你说就好。不是那样!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在我面前停下,探出手来,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却又触电般垂下手去,闭上眼,复又缓缓睁开。
冬日的风那么冷,似乎将水面上破碎的水汽也一并灌进衣领里。
我瑟缩着,牙齿格格作响。
他说,“对不起。”
一只鸽子落在身旁的花坛上,咕咕叫着,茕茕影只,灰色的眼睛似乎蓄满了一场绵厚的雪。
我想起他说,“你不知道,我宁愿有些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过错很重——我要放你走了,是我食言了——”
为什么?
我想,我以为的似锦花时,在不知道的时候,长在别人的梦里,而我望着一墙的枯藤,盼不到荼靡,花便尽了。
父亲车祸死生未卜,兼之后续而来的癌症。车祸现场女友和她的前男友一同出现。
他快要撑不下去。
烟。酒。形影相吊。
某个绝望痛楚的时刻,他错认了人,温存缱绻。
醒来比噩梦更甚,他躲开了我。
何田在不近不远处,嫣然笑靥,比花好。
“墨宝——”方清砚哑声说。
“你说放我走,所以,让我走。”我说。
背过身去,才感到从眼眶里一颗颗奋不顾身的温热,那么咸那么苦。
我丢了半页年岁,我再也找不回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