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身后的人也在走。
可是我明白,他再也不会到我身边来了,再也不会了。
直到打车离开的一瞬间,车门嘭的一声闷响,这或许才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对话。犹如一道指令,我赶在眼泪再度落下来之前,嘱托司机师傅快些离开。
后视镜里他落寞不堪的身影渐渐甩开在远处,胶着在冬日寒冷却干燥的空气里,蒸发不去,便静止为一抹细小的冰粒。而胸膛里冻结成冰的那一块,在刹那间发出破碎的声响,冰凉的,干脆的,没有预兆的疼。
从口袋里翻出药瓶来,试了几次都不曾将药片捏牢,以为车子颠簸,到后来才明白是自己在发抖。
司机大概察觉我的异样,一时间车速像带了小火箭,回家的时间倒省了不少。我付钱下车,一个人沿着小区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一路走到秋千架旁。
这个时间,小孩子们都已上学去,加上天冷的缘故,健身器材旁一个人也无。秋千换了新的,簇新的天蓝色油漆,靠近后仍有呛鼻的味道。我捡了左边的秋千来坐,延循往日的习惯。
以前我跟方清砚无数次抱怨过秋千架的矮小,坐在上面手脚舒展不开。新的秋千架宽敞高大,我脚尖虚虚点地,晃动飞起的秋千上,我才明白,错的不是秋千,而是我们早过了荡秋千的年纪。
秋千将我高高的托起,冷风吹散一肩的发,刀割般劈头盖脸的飘舞。秋千越荡越高,心随之起伏不定,好像这样便能同过往的时光离得更近一些。一瞬间陷入幻听,空气里隐约有小孩子或争执或欢喜的说话声,那是年幼的我和方清砚,明明两架秋千,却争抢着其中一个。
从来没有谁像他一样与我这样亲近,年纪尚小的我和他,一同上学一同玩耍。往常磕绊着闹别扭的我们俩,也许只有在旁人误认为我们是兄妹俩的时候,才肯同心同德的白那人一眼,然后恶狠狠的回一句,我们才不是。
不是什么呢?
似乎有谁捏了一柄长针,按在脑袋里,一下下用力扎下去。
我们才不是,才不是兄妹。
那么,会是什么呢?
他在喜欢我,以我不知道的方式。却又想,这或许才是他别扭的言不由衷的方式。我们不是兄妹不是路人,我们只是爱着的人。
只是,他放开握着我的手。
在秋千上呆了多久已经记不得,四周沉默不语的灰色鸟雀陪着我,动作灵活的蹦跳着,停在我身边,似乎把我当做静止不动的雕塑看待。
我莫名笑起来,麻木的双腿踩在地上,密密麻麻蚁噬的疼在血管里叫嚣奔走。手机里里藏匿着未接来电和未读短讯,我关了手机,回家。
离开是一开始定好了的,差别不过是早晚之分。白宣在客厅里规整着行李箱,我无事做,只能老老实实喝掉老妈煮好的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示意她不必担心。
老妈收了碗,匆忙的背过身去,躲到厨房里。老爸搁下手中的报纸追过去,低低的絮语便被门板隔断,再听不分明了。
门铃声恰好响起。
白宣说,“是不是萧闲的车已经到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没了惯使的敲门声,方清砚看着我,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把行李送到车里去。”白宣拉着行李箱往外走。
我转身往卧室里走,他跟过来。
钢琴还未蒙上防尘布,琴盖开着,黑白键悉数映到眼底,我手指蜷起又松开,渐渐觉得疲倦。
“你要走了么?”他说。
“是。”
“去多久?”
“很久。”
“还会回来的吧?”
“恩。”
良久又是一场沉寂,两人复又陷入尴尬的静默里。
他忽然走到钢琴旁,稳妥坐下,纤长的骨节匀称干净的手指搭在琴键上。悠扬哀伤的曲调在房间里游弋,试图找寻一处豁口,好逃离出去。
他神情敛静,依旧是挺拔俊朗的男子。清瘦的侧影落到我眼睛里,顷刻间便将周围的事物模糊开。我感到眼底风起浪涌,温热而又酸软的痛楚在那一刻击中我的胸膛,鼻尖嗅到一丝酸意的时候,手背已经不住的按在脸颊上。
琴声已经散去很久,连余味也冷却了。我看到他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出一步,却又死死压抑着停住,漆黑的眸子落在我脸上。
“墨宝,我能不能再抱你一下,一下就好。”他说,小心翼翼的请求。
我哽咽一声,很是大度朝他展开手臂走去,“好。”
闻到微凉的香,怀抱如常,依旧温暖妥帖,宛如一潭漆深温柔的湖水,让人甘心投湖,溺在过往里无从离开。
心底涌上深刻而又无望的疼,毫无源头毫无根由。我猝然扯住他的衣袖,他离开的动作一滞,温声说,“怎么了?”
我只是难受,喉咙似乎被窒闷堵上,我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泪水狼狈的淌了一脸,我才发现,我那样的舍不得他。
“等我回来吧,方清砚。”我说。
他抱紧了我,似乎这样,我就会一直在一直在,在他的怀抱里,好像从不会离开。
“我不会等你了墨宝,你也不要等我。”他的脸颊靠在我颈侧,我感到温热的液体砸在颈窝里,“对不起。”
一束寒意穿过胸膛。
“你要娶她么?”
“我想娶的要娶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只能是你,再不会是别人。”他说,“但是墨宝,我永不能忘了我的过错。”
此时我才懂,纵使是我会原谅他,他始终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原谅。那件事如同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在我和他之间劈开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堑,只能摇摇看着。
那抹伤会愈合会结痂留疤,纵然不再流血,但是手指拂过的时候想着的时候,是刻骨铭心的疼。它以狰狞的脸容不住提醒我们不堪的过往,乐此不疲。
但我只想找回他,仿佛雨天里两人并一把伞,余下的伞垂在身侧,好像我们初初相逢,醒来只是一场醉梦。
想问他的是否还爱,开口却是他言。
“你不要我了么?”我说。
“不会。”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是。”他微微笑起来,拇指轻轻擦掉我腮上的泪,“我走了很久,我现在要偷个懒,不能再陪着你走了。”
“我能不能也偷懒,来陪着你。”
“不能。”他在我额上久久的落下一个吻,“你该走,我留在这里。”
“我真的要走了。”
他轻声应允,“我知道。”
“你要幸福。”
“你也是。”
我曾经幻想过跟你今后一起生活的场景,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养几只不闹不乖的猫,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宝宝,过着不急不缓的日子。
我想着很多很多的事,此刻幡然醒悟,这些事,从今往后,再不会与你有关了。
我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个被罚背诗歌的清晨,只是那时所有的事还未曾开始。
我的耳朵尚能听清楚从身后传来的一字一句,你依旧是玩世不恭的一副轻狂模样,苏朵仍会苦不堪言的转过身来问我借笔记,江城会认认真真给我讲解一道习题——
清越的声音破开记忆,渗进时光的罅隙。是谁在说,“——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我在回家的路上荒腔走板的哼着儿时歌,你在我身旁轻声唱和。时光那么轻缓的淌着,那么好。
你打我葱茏的年少走过,只留了我一个人。
“我真的真的要走了。”我说。
“好。”
“你会记住我的吧。”
“会。”
“再见面时,但愿你不会老得让我认不出。”
“我尽量。”
“方清砚。”
“恩?”
“不,没事,再见。”
“再见。”
你爱我么?
我爱你。
这么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