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江城电话的时候我刚好打赢一场官司。我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接电话,“江医生,你们医院又有医疗纠纷了么?”
电话那头的人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他说,“下班后有没有空,老地方见。”
他说的老地方是一处酒吧,已经有些年头,这五年来,这个地方倒成了我们老友相聚的地方。我随口调侃了几句,那端却挂了电话。我摇头苦笑,回事务所交代了些事情,便驱车前往。
此时是秋末,从半敞的车窗里飘进来糖炒栗子的清甜,心底有一处地方微微松动,似乎是埋了好久的一坛青梅酒,揭了封。
路边许多卖栗子的小店,香味便是从那里来的。车子已经开出去几米,我想了想,在前方路口掉了个头,下车买了一包栗子。
刚出锅的栗子热腾腾的暖手,壳裂开来,露出金黄的栗子肉。我将一纸包栗子搁在副驾驶座上,我想着大概会有人喜欢。
推开酒吧的门,调酒师卡卡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是少年人的神色,“李律师,今天又有好事了么?”
我点了点头。
“江医生已经来了呢。”卡卡说。
在卡卡开口时,我已经看到坐在窗前对着一只空杯子的江城。
“你来了。”他说,只抬了抬眼,眼帘下淡淡的乌青。
“你没叫酒,倒真是稀奇。”我看了看杯子,杯底是清水的痕迹,“说吧,又是什么纠纷?”
“李律师,这是你的职业病么?”他没好气的笑出来,“叫你来只是因为,我从今天起恢复单身了。”
我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些吃惊,“她同意了?”
“这样耗着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孩子归我,房子归她。”他说完,满脸的疲倦。
“当初要你提起民事诉讼,你偏不听,非要僵持了这么长时间。”我接过卡卡递来的柠檬水,推给他一杯,“还是别再喝酒了,你是医生,你的身体你比我清楚。”
他的手颤了颤,良久才缓缓的说,“其实她对我仁至义尽了,房子她不缺,只是可怜我,才把孩子留给我。”
“那现在呢?你和小念住在哪里?”
“我和他住在爸妈留给我的房子里,这样也好。”他说,“你不用担心。”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说你们也是,既然当初决定要结婚,如今这样,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结婚的时候谁曾想过离婚的事,只是我和她,真的没办法再走下去。”
“将来打算怎么办?小念不能你一个人带着,他还这么小。”
他不说话,只握着被子,指尖紧紧捏着杯壁,似乎在掩饰什么。
“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你到底还是不死心。”我说。
他目光淡淡看着我,却说,“不是为着这个,你不用标榜我。”说完他别过脸看向窗外,不经意的逃避姿态。
夜色里陆续亮起斑驳灯火,从酒吧出来,两人去高中时校门外的小摊上吃饭。周围三五成群的学生,我们两个大人就着小小的餐桌有些怪。
吃过饭打算各自回家,发现旁边原本卖炒栗子的老人变作了一对中年夫妇,生意很好。排队的人很多,江城有些固执,非要他家的不可。这家的炒栗子甜且甘香,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分量足,深受学生们的欢迎。但如今易主,细问之下才知老人早已过世。
一时怔然,恍惚想起许多事。
身边男生女生吵吵闹闹的声音,路边摊上吊起的灯摇摇晃晃,我恍惚察觉过往擦肩而过,不免回头看。
我从未想过数学课代表竟会让一个数学小白来当,我当时颇自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理她。每次都是各自收各自的作业,井水不犯河水。
事情的转机来自一次小小的事件,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去办公室询问放学后的作业,谁知去的时候发现她也在。
她抱着一摞作业本摇摇晃晃,数学老师不知在说什么,表情很是严肃。
“白墨宝,就算你再不喜欢数学,这样的成绩也不行,你看看你和李思闵的差距——”
她低垂着头,模样很无辜。但眼睛盯着老师的电脑,似乎上面鱼吐泡泡的屏保更有吸引力。
我不受控制的笑了一声。
数学老师抬起头来,打住了训话。她有些不好意思,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回教室的路上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磨磨蹭蹭。往常我俩也不多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我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
有时我在想,如果当时我跟往常一样冷冰冰的回教室,不闻不问,那么现在的境遇会不会不一样。
她竟然在哭。
我一直以为数学差到这个地步,她是不会在意的。我一时慌乱无措,骤然停下脚步。
“白墨宝。”我喊了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疑惑的抬起脸来,泪眼汪汪的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不服气为什么我数学这么差劲还能跟你一样当课代表。”
我哑口无言。我应当无言,因为她说的话都是真话。
她见我不说话,有些恼羞成怒,仿佛刚才哭哭啼啼的人又不是她。她生气的说,“你以为我想当么,当时老师征集意愿,我明明填的语文。”
“你有本事就叫数学老师再换个人好——”她说。
“白墨宝。”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然笑了出来,虽然明白这样会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糟,“被人讨厌那么难受的话,那就把数学学好,这样,我就没话可说了。”
“唔?”她愣了愣。
我带了满脸笑,转身上楼。
身后是她气急败坏的声音,“李思闵,你还是讨厌我吧。”
我才明白数学对于她而言是怎样的酷刑,宁肯让人讨厌也没有信心学好。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融洽,此后去办公室也会一起。她的数学成绩倒也慢慢的上来,虽然并不明显。
有一次天很晚了,数学老师留下我们两个批试卷。我觉得,这大概是数学能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快乐,或许这一刻会把自己对数学的怨愤批驳的淋漓尽致,当然前提是没看到她自己的考卷之前。
她一个人挥着笔杆子批选择题和填空题,大题的活儿,老师也不放心交给她。
她一边批着试卷一边摇头叹气,“李思闵,我不忍心啊不忍心,你说这人的数学学得也太好,偏偏避开正确答案,这也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闻言抬起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眼睛看着试卷上的姓名,尴尬的笑笑,“我说我看着这么眼熟,哈哈。”
我忍住笑,低下头去。
她精神不太集中,半晌就喊着饿,顺便小声抱怨老师虐待学生。
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摸出几颗炒栗子递给她。
指尖交触,是温凉的触感,一瞬间我的手臂似乎滚过一道电流。
她欢喜的接过去,眼睛亮晶晶的,“李思闵,你真是不打无准备之战。”栗子剥了壳,她一口咬下去,“玉盘珍羞直万钱,我可是吃白食的。”
我手一抖险些将试卷划破,“我不要你的钱,放心吃,包里还有。”
这之后,似乎每此测验后我都会备上一纸包炒栗子,心里莫名期待着她像小仓鼠一样一颗颗吃掉的样子。
“我先回去,注意安全。”怀里被塞进一个纸包,江城拿着另一袋朝我摆摆手。
我抱着一纸包的炒栗子,几乎被那灼灼的热气烫伤眼。眼角有些温热,我用力揉了一把,开车回家。
几天前相亲认识的女孩子在客厅里同老妈热热络络的说话,见我回来,笑容温软。
“你怎么才回家,人家小夏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老妈抱怨。
“跟个朋友吃了顿饭,顺道买了包栗子,你们尝尝。”我礼貌的把栗子搁下,却留了一纸包在怀里。
“小夏快尝尝,思闵特地买回来给你的,还不好意思承认。”
女孩子犹豫了下,做的精美的指甲交错,良久犹豫剥开了一颗,眉头皱了皱,扯出一丝笑来。
我淡淡一笑,有些苦。
隔日老妈扯着我问人家姑娘怎么样,我被问得无奈,只好顺口胡扯,“妈,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老妈惊喜不已,却嗔怪道,“记住了,找个时间把她带回家让妈妈看看——”
我胡乱点着头,只是觉得头痛。
上班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谎言到底能撑多久,而下一次相亲,又会遇见谁。
但唯一肯定的是,我再不会遇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