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想去哪里?”时辰尚早,巷陌之间偶见人影,蝶衣跟在我身侧,颇有兴致地问。
我搓了搓手:“好久没去福来运转了,今日我要试试手气!”
说到福来运转,外行人可能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内行人一听这四字便要双眼放光,汴京最大的柜坊啊!此柜坊与一般的柜坊最大的不同便是,你所拥有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成为赌资,多少人进了福来运转,最后落得倾家荡产、卖妻卖女、一无所有的地步。
但我很喜欢福来运转。所谓吃喝嫖赌,我最拿手的便是赌了。为了方便,赌钱时我只用一个化名——杨九,四年前,杨九之名便威震各大赌馆,那时我但凡出手不将柜坊败得倾家荡产是不肯罢休的,很多柜坊当家见到我都恨不得提把刀杀了我,事实上真有人出钱雇人来杀我,只是没有得逞。这几年来我收敛了很多,偶尔赌一把也是见好便收,柜坊的人看到我都很客气。
今日却不大对劲。
太安静了,一路顺着越来越宽阔的石阶走下去,除了壁灯晃动的烛光,其余的仿若都陷入沉睡之中,无声无息地没有一丝响动,这与以往一入门便吵吵闹闹纷杂不休的情形实在是大不相同。
身后的蝶衣低声道:“怎么如此安静?底下仿佛空的一般,有些吓人。”
福来运转设计巧妙,它不是建在地上,而是如地下城一般在地下开辟天地,入口有些逼仄,底下的场地却很辽阔,从外至内依据赌注大小划分不同区域,越是深入赌注越大,守卫越多,赌徒的身份越高,一般的平头百姓根本无法靠近。
如此反常,看来是出了什么事。
我抓了一把奶糕,踏一步,便吃一个。
蝶衣没好气地说:“郎君!我心里紧张得很,你能不能别吃了!”
“你紧张什么,有爷保护你,来,赏你一个!”我随手向后抛了一块奶糕。
蝶衣一把抓住奶糕,没有话说了。
走完石阶,我的奶糕恰好吃光,刚来得及抬头,宽敞的第一馆酣畅台便从另一头的一扇扇门内闯出一大片人,排成两行形成夹击之势,目露凶光盯着我,全是福来运转雇佣的护卫兼打手。
“九爷怎么来了?今日福来运转闭门谢客,告示早已贴在入口处,难道九爷未曾注意?”护卫中的领头老大虎头慢悠悠地最后走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连忙挥手喝令那一大片人退下。
我还真的未曾注意,不过福来运转怎么会闭门谢客?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我好奇地向虎头打听。
虎头为难道:“九爷可真是为难小人了,小人既然在这里做事,便得守它的规矩。张管事命我们守在酣畅台,便是要拦着人。实不相瞒,我们管事正在第六馆黄金屋和人赌钱,今日特意清了柜坊的,便是不想让人打扰。九爷若真要进去,千万为我在管事跟前求个情。”
虎头作为福来运转护卫头子,自然知道我和管事张来德交情匪浅,即便没有交情,我想进去瞧个究竟,谁又能拦得住我?
我点头道:“放心,不关你的事,我会和老张说清楚。”说罢径直走进去。
福来运转最大的管事名为张来德,四十岁上下,人长得短小精悍,功夫也不错,手段也高,将福来运转打理得妥妥帖帖,给他背后的主子省了不少力气。约莫一年前,大约是生意做得太好了碍了别人的眼,他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被人一路追杀,伤得奄奄一息倒在草堆中,差一口气便可以见阎王时,幸亏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他的一条老命。
自此老张视我为救命恩人,对我总是另眼相待,知道我图新鲜,遇到好玩的物事都会想着我。有一回伤得重了情急之下躲进了他的福来运转,他不仅帮我挡人,还亲自给我看伤。那时我才知道他未做生意之前,竟然是个大夫。
老张无甚嗜好,年轻时也只是好赌,赌到身无分文时,无奈之下才弃医从商的。早些年他四处奔波,这几年跟着他的主子才安定下来,做了一个开赌馆的管事。几十年风雨过去,他人情世故看得很多,赌钱的本事也见长,赌到最后,对手全趴下了,他的兴趣便也渐渐消弭了。知道我便是“大名鼎鼎”的杨九后,他一时来了兴致,和我赌了两把。谁知这一赌,便从此走上了不归路。逢赌必输,逢输必赌,吃了无数败仗,老张反而愈挫愈勇,每回看见我,不和我堵上两把,他根本不放我走。只是时日一长,知道局势已定,他已无法战胜,便彻底死了心,我已好久没见他拿过赌具。
因而我才更想知道,到底是谁能让老张都忍不住出手。
走了顿饭功夫,穿过斗草斗禽斗蟋蟀的第二馆离魄阁、掷币赌博的的第三馆踏音廊、专赌蹴鞠的第四馆圆满楼和以物赌物的第五馆殇寂轩,最后来到至雅至俗的第六馆黄金屋。与其他赌馆花样繁多的赌法不同,黄金屋去繁归简,只赌一样——掷骰子。
名为黄金屋,其实看上去却很普通,雕花方格的木门高高矗立,阻隔了内外。推开木门,几道长屏错落有致地摆放其间,屋梁上垂下的轻纱帷幔一层一层随风波动,星星点点无处不在的烛台点亮了整座屋宇。
最后一道长屏后隐隐传来骰子撞击竹筒之声。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
不知为何,越是接近人影晃动之处,心中越有紧张之感。
“谁?”我走路的声响并没有故意放轻,一道沉静的声音蓦然响起,锋利得好似扑面而来的刀光剑影,却有些隐隐的熟悉。
装在胸膛里的心,咚,咚咚,咚咚咚咚,似乎要砸开我的胸膛。
我快步掀开层层帷幔、绕过长屏看过去。
紧跟而来的蝶衣不敢置信地停在原地,双目无神地盯着长桌尽头与老张对面而坐的客人看。
我揪自己的手背,好痛,不是梦!不是梦!
“八哥!”我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生怕这又是青天白日胡思乱想的美梦。我抬头看他,对自己说笑啊,笑啊!说好的再见时我一定会笑着迎接他,可是泪水却不可抑制地留下来。
怀抱里的人拥有和八哥相同的体温,我知道,我便知道,我没有失去他,哪怕他不爱我。
眼前的人却生硬地推开了我,眉头紧皱:“不要乱认亲戚,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你很难闻,不要靠近我。”
我被他推倒在地,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如炮竹般猛然炸裂的喜悦骤然消失,只余大梦初醒之后的迷茫。只依稀想起,我已经好几日没有沐浴了,如今的我不拘小节,归期不定,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是香的还是臭的,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此被人推倒在地。而推我的人,是他。
老张从惊呆中回神,呵呵干笑着走上前来做和事佬:“九弟啊,你恐怕是认错人了,他是契丹人,而且是从契丹国来的玉石和皮草商人,又不是宋人,我与他早在五年前便已结识,怎么会是你八哥呢?”
我转过头来看着老张,意识有一刻的混沌,又有一刻的清明,听完老张的话,我的视线一丝一丝回复清晰。
“以我们的交情赌咒,你真的没有骗我?”
老张信誓旦旦回答:“君子诚信为本,我自认算得上君子,不会拿谎话骗你。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世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走到他跟前,越靠近越不相信。四年过去了,一个人的变化能有多大?除了素雅淡然的气质消失无踪,威严霸气取而代之,还有挺拔的身形比瘦弱的八哥更加健壮以外,其他无论哪个方面真的丝毫不变。对,还有他这看着蝼蚁一般的眼神,真是比刀锋更尖锐,可是我记得它们曾经比烟花更绚烂的光彩,比月影更幽丽的波澜,我记得!他怎么可能不是八哥?
可是老张也绝不会骗我,五年前,我与八哥还在别别扭扭地相处之中,难道这世上真有模样相同之人吗?
轻轻一笑,我看着他问道:“看来你赌博艺不错,有无兴趣和我玩两把?”
他扬眉,目光冰冷,不置可否,嫌弃地拍了拍衣袖袍角。
而他眼神深处中的那个我似乎立在冰天雪地之中,茫然四顾。
老张适时地插了嘴:“我这位九弟啊,过去可是号称神仙手,精通各种赌法,尤其是掷骰,骰子在他手中玩的是出神入化,反正我是从未赢过。”又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挑起眉头诧异地看着我,眼中多了好奇,厌恶少了几分,将放置在桌沿的赌具借着长桌推到了我这边。
我的八哥向来温文达礼,如春风流云般令人惬意,称得上是一位儒雅淡洁的谦谦君子。他熟读圣贤诗书礼仪,不是个纨绔子弟,对吃喝嫖赌可谓一窍不通。
我的八哥,是那么那么好的人。
“敢问阁下大名?”我拿起竹筒,盖住六只骰子抬至半空摇起来。
清脆的嘚嘚声再度响起。
设计黄金屋的人大约是奉行返璞归真的法则,场地虽大,却并不奢华,反而处处透着清简,连赌具都是最寻常最易得的。
“燕隐。”他微一抬头,相接的目光中,轻易地道出了名字。
奇怪啊,用尽全力去看他的眼睛,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眼中初看是寒霜冻雪,深看却是一片虚无。
他的声音低沉幽远,若真要形容的话,很像石子坠入湖泊,水滴落在深潭的回响,十分地……与众不同,容易辨识。
燕隐?姓燕名隐吗?很不俗又很寻常的名字。
重重摁下竹筒,我朝他一笑,说:“你可要小心啊,我的手向来抓得很紧,绝不会放过什么。”还记得那年,我说过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掷了个六个六,六只骰子拼作六瓣花状,首尾相接,严丝合缝。这手绝活原是我第一次露,站在一旁观看的老张见到了也很是惊讶不满。
在那样的黑暗与漫长中,反复再反复,模糊不清的岁月里唯一留下的痕迹便是这所谓出神入化的赌博之艺。
燕隐神情不变,冷漠如常:“很好。”
我不置可否,盖上竹筒推给他:“到你了。”
他打开竹筒,看到里面依旧严丝合缝的六瓣骰子,微微一笑。
我见过八哥很多笑容。八哥是个爱笑之人,待人温雅如风,几年相处,我便知道,他拥有无人可及的修养,哪怕寻常人早已暴跳如雷的事,到他这里则会一笑了之。我喜欢看八哥的笑,只要他对我笑,满树的梅花都会开,漫天的羽雪都会飞。
可是眼前的燕隐却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看人的目光没有半分的温和,即使我刻意说了那样的话,他的整张脸上也没有变化,没有柔情。淡漠是可以伪装的,譬如潘熠,可冷漠如何伪装?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在意我这个人。
然而他竟然笑了,也许是我的示威惹他发笑,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他会笑。如雪中的寒梅,你知道它的冰冷,只能望而却步,转身的刹那,却忽然闻到它的馥郁香味,那脉脉寒香是一个意外,却会令你忘记它的冰冷。
我立即埋头,只是已经迟了。一种轻微的炽热感从耳廓处迅速蔓延全身,让我既懊丧又悲伤。
他只是与我萍水相逢之人,我却因为他的笑想入非非!
回过神时,燕隐已经放下右手,揭开了竹筒。
心跳猛然加快,既想知道结果,也害怕知道结果。
随着竹筒逐渐远离,答案便也水落石出。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目光一跳。竟与我的一模一样!不,不一样!十二只骰子,他叠了两层!
我向来对赌术自负过人,不说天下第一,也曾打遍天下无敌手,然而燕隐在我眼皮底下偷天换日我却浑然不觉,可知他的确胜我一筹。
技不如人,我愿赌服输,最后的一点幻想也输给了老天,只觉得浑身无力、意兴阑珊:“燕兄果然是人外之人,小弟自愧不如。方才真是抱歉,因你与我已故的哥哥面容相似,我才会举止失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燕隐冰冷如故,只是轻微点头,便将目光移至别处。
我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转而看向老张:“今日扰了你的兴致,对不住,我有些乏,告辞了。”
临走时,忍不住又看向燕隐。他盯着竹筒上的纹理,嘴角紧抿,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远后听到老张唯唯诺诺地和他说话,却已近听不清楚,心里没来由地便对这个契丹商人生出莫名的愤恨。
为何要出现在我眼前?为何会有一张和八哥及其相似的脸?为何要来大宋?我讨厌他!讨厌他那张脸!
蝶衣一直自从出来,便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往日的嬉笑怒骂没了踪影,我停下步子:“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就是八哥?”
垂着脸的蝶衣抬起头来,我怔住,她泪眼莹莹一把将我抱住:“女郎!女郎!你死心罢!他不是!你知道的,他不可能是!小郎君早已经不在了!”
满大街人皆往我们这里瞧,我既气且殇:“别人看笑话呢,快放手!”
无论我如何拉扯,蝶衣就是死死不放手,眼看着瞧热闹的越来越多,只得暂且服软哄她道:“只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你不要当真。放心,我日前还答应过太婆呢,你不是知道嘛。”
蝶衣总算松了手,向周围看热闹的狠瞪几眼,将人都吓得远远地躲开了。
走到偏僻的街巷,蝶衣拉住我的衣袖:“呼延郎君不好吗?为何女郎不能接受他?郎君与女郎相识于幼年,虽然性情不定,但他对女郎有意,府里哪个人看不出来。连老夫人都同意了,女郎为何偏偏晾着他?是不是因为六皇女?”
我一扯,扯掉她拽住我衣袖的手,叹口气:“终于知道你为何一直不喜阿颜了,是为此事吗?蝶衣,你只看到我和呼延相识在前,可是你知道吗,在我心中,阿颜比呼延更重要。以后看到阿颜时,不要再臭着一张脸了。”我笑着戳她的额头:“你啊,不要瞎操心,天下之大,若要找个合心意的男人,你家女郎不会找不到的。”
蝶衣捂着额头,委屈地看着我:“皇女有什么好的,值得女郎如此偏爱?”
有什么好的?阿颜的好,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我笑着摇头,拉着蝶衣往回走,眼前浮现的却是第一次遇见阿颜时的场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