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烧烤。半个月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基本的配料调制，他呢，总说自己全会了。于是不了了之。因为总是起早贪黑，他受不了那苦。而又因为生活所迫，他跟着我回来。先是做烧烤，他居然会因为不好意思扛着烤炉出门，而直接放弃这种谋生方式；给他介绍了几份工作，都嫌累嫌受气。很快，他又回到了他的东北老家。而我，独自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后，居然还是去了东北，回到他身边。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吸引我？我那时候真的想不通呢。
那已经是和他认识的第二年的秋天了。他依然混在麻将桌上。我只是混着日子，伺候老人，逗弄孩子。我越来越沉默。大多时间开始耗在网络上。尽管不会玩网游之类的，还是宁可坐在电脑前发着呆，也不愿面对他那双赌红了的眼。小“高兴”越来越喜欢跟我玩耍，没事的时候，我会自己抱着他到处溜达。有时候真希望，这孩子是我自己的。那我就可以忘掉一切烦恼。转眼又一个冬天。小“高兴”开始学走路了。每次带着他在老人跟前蹒跚学步，我都能看到老人眼里希翼的光芒。他们开始催我去登记。但是我拒绝了。我知道我们迟早会结束，虽然不是现在。那又何必将来再麻烦去办离婚呢？
冬天的时候，老太太又犯病了。这次挺严重，没事就坐在那里唱。唱些什么你听不懂，但是特恐怖，就是平常说的话，她用哭腔唱着出来。据说她这病的起因也很蹊跷。有一年冬天，某个早上她刚睁开眼，突然对着床正对的窗子大喊：“猴，你别跳，快下来。小心摔着。”而别人怎么叫她都没反应。她只是对着窗子重复那几句话。当时家人就知道她犯邪了，请来了个跳大神的。那人说她是因为触犯了她的外公。家人一想，似乎有点理，因为老太太的外公就属猴。于是，去上了香，烧了纸。她的病似乎还真就暂时好了。但是每年的冬天，还是会发作。轻微的，就是对人发脾气，严重的，就是不理人，在那哭哭唱唱的。
在老太太犯病的这段日子，家里突然来了个男人。是我男朋友的父亲，也就是老人的小儿子。我很惊讶地望着这个在他的那些姑姑伯伯口里从未露过面，未尽过父亲和儿子责任的男人那么自然地伺候着两个老人。那一瞬，我突然觉得他们曾经所说的一切有待推敲。他和我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我感觉的到，他爱我们，爱老人，爱这个穷屋子里的一切。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是那种充满了爱意的光芒。天渐渐暖和的时候，老太太的病又好转了。于是，这位很少露面的男人再次消失，在一干兄弟姐妹不屑的眼神里，默默地离开。
老人其实深爱这个儿子。他们开始跟我聊起一些往事。有关我男朋友的身世，和这个在别的兄弟姐妹眼中不争气的男人。男人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姑娘，然后，有了爱情的结晶——就是我那男朋友。但是，那个女人因为一些他们不愿提的原因悄悄消失，丢下了这对父子。而实际上，我男朋友很小的时候，至少在三周岁以前，都是这个男人独自抚养。他宠爱他，教他学步，为他把屎把尿。一直到他不得不离开家乡出去闯生活。然后，因为一直不如意，游离失所，只能把孩子寄养在相对安定的老人身边。他和几个兄弟姐妹的感情却是极其不合的。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所受的宠爱远远超过了他们，而到了该立事养家的时候，却没能付出足够的物质。在他们家里，除了老人真心爱他，所有人都特瞧不起他，甚至连他那唯一的儿子都不愿提起这个没出息的爹！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心里特难过。再穷，他至少也是亲人。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庭其实很冷漠，那种冷漠和这里的冬天有得一比。而我那男朋友，根本就谈不上良心。有时候他居然还会忿忿地提起他的生母，不肯养育他，自己过好日子把他丢了，而他的父亲，不会挣钱。我觉得特可笑。他粗浅得只知道要物质，而且根本没想过自己又有多好？花着瘫痪在床的老人的钱，花着我家里的救济上赌桌。我觉得老人很悲哀，膝下五个子女，真正能来伺候的，也就那个极少露面的小儿子。而他不露面，我能理解。
我知道，这地方我不可能呆下去。这么冷漠的人群，我想我就像只羔羊一样，迟早让他们吞了。而他们面上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是南方人，家境殷实，永远饿不着他们。当我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笑了。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些人的表演。有时候我会调皮地扮演一下他们需要的角色。在他们跟前抖弄着票子，却决不给他们花一分。但是，我忽略了我的男朋友，他不但没良心，还没脑子。他拉着我和他们下馆子，一到买单的时候，他个二B就冲了过去，然后对我说，钱不够。我觉得我也蛮有意思，明知道他蠢，却还是会掏钱。后来，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还没到离开的时候，我不愿意真正撕破脸。
我在这种用金钱来维持的平静中安然等待着，等待结局的到来。而等待的过程，有时候会需要一些代价。
夏天了。他甚至连冰糕都不愿意卖了。因为他知道我家境殷实，根本不需要他来养家。我对他早已死心。我只是尽心地陪着老人，孩子，然后上网。小“高兴”都会小跑了。上楼梯下楼梯，特调皮。而我，居然发现自己怀孕一个月了。又惊又喜，这可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啊。不管孩子的爹是什么人，我相信我自己都能把他养好。说来可笑，就算怀孕，我都没考虑过要和他过下去。忽略小腹一阵阵不太协调的抽痛，我每天都带着小“高兴”在外边玩耍。有一天，他爬楼梯，我怕他摔着。因为肚子疼，我不敢上去追他，直到他下来，才一把抱住了他。弯腰的一瞬，感觉小腹左侧什么东西绷了一下，下身有东西流出来。我把孩子送回了家。急急去了厕所，发现流血了。因为曾经听说过宫外孕的一些症状，立马去了医院，揣着家里急急打来的五千元救命钱。医院直接把我留下了，诊断证明，正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宫外孕。在我的左侧输卵管和子宫的交接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瘤子。就是那东西，导致受精卵在输卵管停留发育，直至撑破输卵管。医生说我命大。如果不是抱小孩，可能会等到受精卵撑裂输卵管大出血才会知道。而小“高兴”，无形中救了我一命。
这一次，我损失了一边输卵管。手术时，只有他在场。住院的时候，他的父亲得知消息带着未婚妻过来探望。其他人，没露过脸。这个家庭的冷漠，我是早已知道的。住院三天，我便出院了。我想省点钱，到时候复查。刚回到家，便有邻居送来了营养品。这让我特感动。因为，他那住在同个楼道的姑姑，不用说营养品，连句问候都不曾有。只是听说我男朋友还揣着我剩下的一千多块钱，立马让他上了赌桌，为她那个麻将馆凑局。我只是在心底冷笑。但，还不到时候。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我知道，不会久了。
八月的一个早晨。那天我五点钟就睁开了眼，发现房间的门正悄悄地打开，那时候没有风。也没想太多，就是睡不着。决定起来洗澡。在北方，基本都是公共浴池，我喜欢那种场所。出门前，特意去老人房间看了眼。因为这几天晚上老头子睡的并不好，总是喘不上气的样子。但那天，他却很安稳。没有倒气的声音，双目紧闭。有几只苍蝇在他脸上飞来飞去，我赶了赶苍蝇，顺便擦拭了下他眼角的一滴泪，便离开了。
回来时，看到老太太在楼下转悠，眼神惊惧。我也没想太多直接上了楼。老太太最近总有点犯糊涂。男朋友还在睡觉。我看到他的姑姑，顺口说了句：“爷爷今天睡的很安稳，不会倒气了。”她一听这话，脸色变了，赶紧进屋看，并叫来了医生。医生告诉她：“没用了。已经去世快两个小时了。”
我的脑子突然回放起清晨我房门打开的情景。我想，应该是老人放不下他那唯一的孙子吧？也就这么想会好一点。然后，一屋子的号啕大哭。老人的大儿子，几个女儿，全到了，集体哀号。在这些喧闹了，我心里竟有种释放的快感——终于，他解脱了。什么子女不孝，什么儿孙不争气，他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再忍受那些终年会拉在床上的屎尿了。我为他感到高兴。真的。
葬礼很隆重，老人的大儿子甚至为他买了只纸扎的马。一干人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我却有点缺德地想，办葬礼的这些钱，要是在老人生前花，那能让他多享受多少好东西啊。他们都在哭，我觉得我的脸冷漠得有点不太适合出现。但是，我至少能忍住保持沉默。挺不容易的了。
在那里，我学会了一句话：生前不孝，死后乱叫！
呵。
葬礼结束。原先我们和老人一起住的屋子，居然没人敢进去。只有我，特喜欢那种清净。我时常在老人的房间看书。然后回想那两年的点点滴滴。突然就有点顿悟。我是为他来的。是的。想到这里时，我分明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叹息。是他的。然后，我长久地坐在那里，沉默。最后站了起来，笑了。
谁也没想到我离开的那么决绝。这两年的时光我都能忍了下来，却会突然说走就走。但是，任谁也无法挽留。我还是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回家的路上，看着他写的情书，我哭了。当然，不是为他那些感动好听的言辞。而是为自己，为老人。原来，我能如此隐忍，全是因为放不下他！在葬礼上没有流的泪，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流了个痛快。
——我知道，我是为他来的。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他，今世来还的。而当债还完，也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而那个孩子，我没能顺利拥有的孩子，也许，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因为，我还有我的人生和未来。而这些，都不可能是在那里延续。
很多人会害怕面对人的离世。我却知道生死自有定数，只要心中无愧，何来惊扰？至于这些因果、定数，你信与不信，它总会发生的。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