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故事，张雅妮对着空气久久地走着神。我感到不可置信。——这样一个女人，真的经历过那些么？尽管她说她比我大，我在她脸上却依然能够看到孩子的稚嫩。而她那一副生来就养尊处优的样子，真的能那样？真的？
起风了，狗也开始不安分地叫唤着，还有高速上传来的车声。这一刻我竟有种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经历它悄悄地埋葬在过去的光阴里，人生就像翻书一样翻过一页又一页，不停地过去，不停地开始新的生活。只是曾经留下的隐忍伤口却会不时提醒着人们去记起它。在这个阴冷的夜晚，一个女人，在对我说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故事。当她说到那声叹息的时候，其实我是有点怕的，潜意识里宁可相信只是她的幻觉，或者是她根据心境编造出来的。
她在看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我看到她笑了，她说：“知道我走时怎么说的么？”
我望着她，等她说下去。而她一直在笑，而她的眼眶渐渐湿润，眼睛闪闪发亮。她说：“我对他说，这辈子，我从未照顾过我的家人，却能对一个从未谋面过的老人如此尽孝。我觉得我很无耻，很自私。人生是短暂的，我不愿意有一天会变成你这样，子欲养而亲不再的境地。我父母年事已高，我要回去照顾他们。”
听了她的话，我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就仿佛，她说的是我！而两天前，我还很无耻地跟父母撒了个谎，没有回去陪他们过年。自责感令我脸色很难看。
“孩子总是自私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隔壁那摆着一长列花圈的墙。她的语气变得很幽怨：“活着时候冷冷清清，死了以后，再热闹的葬礼，都只是给活着的人看的。死去的人，永远看不到这些的。”
“生前不孝，死后乱叫。”我在心底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知不觉就把它们念了出来。我觉得这几个字那么触目惊心，像一把利刃一样直刺我的内心。
“其实，未必是不孝。只是人们往往是在失去后才想到曾经不曾好好珍惜过，所以，如此热闹，也有可能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或是安慰。”她转过了脸，看着我，突然露出调皮的笑，“诶，这么阴森的夜晚，我跟你讲死人，你不怕么？”
她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孩子，瞬间可以从哭泣转为笑。而她的话题变换的速度，可以称之为光速。这是一个思维极其跳跃的人。也许她在说某件事时，脑子里已经在转许多与之毫无瓜葛的事。她瞬间转变的调皮态度，倒令我一直阴郁的情绪一下就好转了。我对她报以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呵呵，天都快亮了。估计邻居们会以为我们这闹鬼呢，大半夜跑阳台聊天。”她咧开了嘴，“你看对面那黑糊糊的房子，是不是也藏着什么，在听我们聊天呢？”
对面建了一小半的房子，此时阴影交错，看起来是有点恐怖。这女人，是有点与常人不太一样。神经线不够强悍的，估计会被她折磨死。
“洗洗睡吧，不然明天大好时光就得浪费在床上了。诶——人要是可以不用睡觉就好了！”说着，她甩着手臂往她家走去。拉门时，她探出了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谢谢你陪我耗一个晚上。好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舒服！”
我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客气！我倒希望能经常听你聊天。”
“是么？喜欢恐怖点的还是搞怪点的？”她刚把脑袋缩回去，又探出来，一脸的促狭。
“不管什么故事，要看讲述者的水平。只要你说的，一定很多人爱听。”我发现我恭维人的水平又恢复了。似乎，自打张雅妮出现后，我就很难正常发挥了。这是好迹象。
“是么？那有机会继续！”她冲我眨了下眼，拉上了门。
我望着她那张调皮的脸消失在门后，心里泛起甜蜜。而这种甜蜜，其实爱慕的种子有了养分而得以发芽。只是，我们都不肯承认而已。
天快亮时，我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的很浅。因为我压根没有熬夜的习惯，再加上楼下的葬礼喧嚣，自然就睡不好。上午十点，当我拖着疲累的身体坐起来时，透过窗帘的缝隙，居然看到张雅妮在阳台上摆弄着那几盆盆栽。她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在观察着一盆类似万年青的植物。可能是蹲太久脚麻了，她扭了扭身子。我终于看清她在做什么了。她应该是在往那盆里埋什么东西，此刻，她正轻轻地把土弄平整。似乎终于感到满意了，她站了起来，举着手进了房。她的侧脸很白，是那种缺乏睡眠的惨白。看她的样子，似乎压根没睡过。还穿着昨晚那套棉料的家居服，长发跟昨晚一样随意盘着的。
过了一会儿，她洗干净手走了出来，又蹲在地上，对着那盆万年青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后来，她终于站了起来，将脸迎向了太阳，正好面对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变成了悲伤的紫色海洋。而她的嘴角却是上扬的，极力保持微笑的样子。我知道她有非常悲伤的记忆，不只是昨晚她跟我说的那些，应该是一些更加刻骨铭心，令她彻夜难眠的事一直困扰着她。在我难过地看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将眼睛看向了我，然后挤出了一个微笑。那个笑很勉强，但她始终保持着。我拉开了窗子，她笑着说：“天很好。”
“你没睡么？”
“这么好的时光，拿来睡觉很可惜的。”她晃了晃脖子，“睡不着，太吵。我一直在看电影。”
“不会累么？”
“习惯了。”
她的眼睛渐渐变回了棕色，对着太阳，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我要对得起每天的太阳嘛。”
“你……”其实我想说，看到她刚才在埋什么东西。但是一想到那也许是她不愿意让人知晓的秘密，便连忙转了话题，“要不，我们开车出去玩？”
“算啦，很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宅惯了，觉得还是坐在这里晒太阳比较舒服。”
一个爱讲故事的宅女？我笑了起来。似乎挺贴切的。
“你不要一醒来就傻笑好么？很傻也。”她此时的语气特有女儿家的味道。第一次见。应该是说，她在内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亲密的朋友了，所以不会再戴着冷傲的面具面对我。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了起来，突然就有福星高照的感觉。我很快就起来洗刷了一遍，走出阳台陪她晒太阳。
“你的眼睛，会变色。”我们在阳台上惬意地闲聊着，我终于忍不住提起了她的眼睛。
“恩。”她一直看着太阳，嘴里却在问我，“是不是觉得我不太像汉族人？”
“像中西混血。你五官立体感都很强呢。”我如实回答。
她笑了，微微低下了头，似在回忆什么，她说：“外公的爷爷，是葡萄牙人。”
“那要追溯到清朝了！”我瞪大了眼。
“是清末民国时期了。”她露出一种很神秘的笑，“据说，他的家族世代都是很有名望的巫师。”
“那你岂不是有巫师血统？那你会不会巫术？”我感到了十万分的好奇。我眼前居然坐着正宗葡萄牙巫师家族的后人也！
“哪里会！外公的爷爷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不愿意继承巫师事业的。”她笑了起来，一脸的神往，“那时候的人，就懂得为自己的人生去抗争了。”
“噢！”我毫不掩饰我的遗憾。真的，那传说中的神秘力量，基本都是在书上电视上看到的。要是现实生活中可以接触，那该多幸运！
“不过，我们家族倒有个挺奇妙的办法，可以帮人们实现那些看起来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她的眼睛转向了摆在墙角的那盆她刚摆弄过的万年青，“老人们说，当你有心愿很难实现的时候，就把它写下来，埋到一棵常青的植物下，再虔诚祈祷，就会实现了。”
“那你刚才是在许愿么？”是她自己提起的，我当然特想知道。
“算吧。”她微微皱了下眉，“只是从来没当真过。但是，是美好的东西，我们总要抱着期望会比较好点。”
“那应该会实现的吧？”看她早上的样子，似乎特别悲伤呢。我倒希望她能实现那个愿望，让她不再悲伤。
“嘻嘻！”她又露出了调皮的表情，“我许愿让老天给我送一堆男人来。如果愿望实现不了，我就种一个男人下去，到时候可以收获好多好多男人……”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玩笑开得，惹得我也忍不住笑了。她连说的话都很特别呢。
这个善变的精灵样的女人。至今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一笑。其实，她叉话题的本领不是一般的强呢。那天，一阵哈哈大笑后，我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以至许久后我才反应过来我还没弄清她许的什么愿呢。只是当时，每次和她聊天，我的思维都会渐渐地被她牵着走。而且是那种很心甘情愿很投入地就掉进了她挖的一个个坑里。等到反应过来，早过了合适的提问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