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这里已经接近夏天了。街上的姑娘们都穿起了短裙。我发现春夏交际远比夏天的时候更风采些，那些色彩艳丽的时装在这个时节比盛开的花都让人赏心悦目。身为摄影师，接触美女的机会绝对比普通人多，而接触形貌古怪的人的机会，也远超于常人。
中旬的一天，店里来了一对神情高度紧张的中年夫妻。他们先是在现场销售的引荐下查看了一些摄影题材和相本。然后开始详细了解拍摄后底片的流向，会不会有照片外泄。他们对摄影师的人品尤为关注。我以为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是名人，如此在意个人肖像权。
对于这样的客人，我一般是不会有耐心搭理，连最近业绩不够景气的阿斌也都觉得不屑。我们不会那么闲得蛋疼，给自己找麻烦。这类客人，最怕的是拍摄完以后，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们根本不会太在意拍摄的好坏，而是那些底片，还有我们电脑里留存的一些处理程序，他们恨不得把你电脑直接给端走，连同摄影器材一起销毁，这样他们才会安心。
但是很不巧，他们偏偏指名要我拍摄。因为店外的广告牌上有我的一些资料，最主要，他们看我的相片，说我比较靠谱。我突然深为我这些年来一直刻意保留的一些陋习感到后悔。比如从来不留长发不染发，从来中规中矩地只穿那些外表看来很普通的舒适的服装，还有我这张被无数女人们认定为靠谱的脸，永远做不出什么又酷又另类的表情。
心里十万分不愿意，却还是非常有职业道德地接待了他们。
“我们……是想给女儿拍一组纪念照，她要过十六周岁生日了。但是一直没有拍过什么照片……”他们在同我聊的时候，神情依然高度紧张着，并不时上下打量着我。
“可以直接带她过来呀。”我心里在想，不就一组纪念照，至于那么兴师动众的么？比明星出场还神秘。
“这个……”做父亲的迟疑了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应该是有在思考的时候摸下巴的习惯。我注意到他的左手上染着类似油彩类的染料，他的着装非常随意的样子，却透着舒适和格调。是的，格调。他应该是个从事文字或者艺术类的工作者。
“我们希望能请你上我们家里为她拍照，因为……因为她比较内向。”我发现很多时候女人反而比男人更有气魄，这位母亲虽然也觉得难于启齿，但她还是开了口。她的衣着很考究。不是说质地或价位上的，而是指色彩搭配上。浅灰的毛线披肩上，她别了一枝深蓝的玫瑰胸针。这种穿法，若换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显得很俗气，但是在她身上，却说不出的典雅。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她说话时给人胸腔充满底气的感觉。
这是一对看起来很有素养的知识分子夫妻。
“这样啊——”我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其实是想告诉他们没有摄影师会愿意跑这种小单的。我斟酌着该怎样说比较不容易伤情面。
“钱不是问题，我知道你们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妻子显然比较善于和人沟通，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她吸了口气，说道，“小妍有自闭症。几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右腿，从那以后她非常害怕面对任何人，更不用说镜头了。我们需要一个有爱心的摄影师，和我们一起走进她的世界。我们希望能让她度过一个快乐的生日。”
“她只是比较胆小，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敌意的。”丈夫补充道，显然是怕我被自闭症三个字给吓到。
那么，这样……众所周知，我一贯心软且容易同情心泛滥。不用说那姑娘的身世多可怜，单是看着眼前这对父母一脸的诚恳和求助，我便会答应。（再说目前，我对张雅妮那泛滥的父爱，这种情况我确实很难有免疫了。）
“谢谢你！”他们临走前双双向我鞠了一个躬。这让我的脸有点发烫，我深感受之有愧。
对于这样的任务，我们必须有些计划。比如首先该如何接近那个叫小妍的女孩，获取她的信任，再让她面对镜头。一切说起来似乎就那么简单，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很麻烦。我们订好第二天上午我就去拜访他们家。这个点，小妍会在家里练琴。
当天晚上，我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家里。张雅妮正如往常般坐在阳台上望着那盆万年青神游。我为她带了碗她最爱吃的馄饨。她总是不会自觉地吃饭，除非我和张雅婷在她身边。也许是被热腾腾的馄饨香气所吸引，她扭过脸看着我，然后露出孩子气的笑来。
她说：“爸爸真好。”然后伸出手，像孩子一样地要我把她抱起来。
“今天，雅婷说我好象一下老了很多。”她勉强喝了几口汤，就放下了汤匙。
“慢慢养，就会好起来的。你现在身子虚，所以看起来老。”我好象还是不大会哄女人，说的话往往就是实话，更容易惹着她们伤心。
但是张雅妮似乎不太介意，她抿着嘴笑了。然后看着我的脸，问：“遇着什么事了，看起来不太顺心的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那架势，就好象要为我出头似的，惹得我笑了起来。于是，就把今天遇到的那对夫妻和他们的请求说了一遍。
“自闭症的人，很难接近的。我觉得，你这次可能要白忙了。”她一脸的幸灾乐祸。
“白忙也得忙下，不然怎么好意思。”我反正答应别人了，自然就不会食言。
“我陪你去吧，我有办法。”她露出了得意的笑。这女人，向来花招多着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目的地是近郊的一处平房，房周围的空地都被开垦了出来，种着些瓜果蔬菜，还有一些观赏类的植物。正是花开时节，点缀得四处春意盎然。
张雅妮此时的装扮，让我想起某年春晚上赵本山的小品，那个《卖拐》中的一幕，非常六加七！她正坐在一个不知她从哪倒腾来的轮椅上，双手搭在铺着毛毯的腿上，十指怪异地扭曲着。我特想笑，但是看她一脸入戏的庄重，硬忍了下来。我怕她回去抽我——
我推着她走近了那座房子，悦耳的琴声正从房里传出。那一对令人印象深刻的夫妻早就站在了门口，等待我们的到来。因为事先在电话里沟通过，所以他们也尽量配合着我们。
“好美的琴声。”张雅妮的声音非常清亮，相信屋里的小妍也听到了。琴声嘎然而止，然后是很重的琴盖盖上的声音。有人在里边锁死了门。
“我从小就想学琴，可是——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了。”戏剧正式开始，张雅妮先开始了她的台词。
“怎么会呢，你的病会好的。”我随即跟上。
“我知道不会好了。不过不要紧，只要听听琴声，我就很满足了。咦，怎么不弹了？那么好听的琴声。”
“大哥，我女朋友是被琴声吸引来的，我想让她看看弹琴的人，可以吗？”
就在我话声落下的时候，里屋传来了重物拖动的声音，门被什么堵上了。
“很抱歉——”那位父亲刻意提高了音量。
“没关系的，我就在附近看看花，听听声音就可以了。姜林，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了吧。”
“真不好意思哈。有时间欢迎你们再来。”
我们移出了门，我故意把张雅妮推到了靠窗的一侧，让她坐在阳光里，欣赏美景。如我们所料，那扇窗子的帘子是完全拉上的，我们根本看不到里边的任何场景。
“我想要那朵玫瑰。”张雅妮伸出了那双扭曲的手，举在脑袋顶上。然后接过我递来的花，用两只手困难地夹着，对着阳光欣赏。
“还好我能看能听能闻。”她一脸陶醉地欣赏着手里的花，试着想将它插在头发里。但是花掉到了地上。她弯下身子，极力想够着它。看起来极危险，她随时可能摔在地上。而我正站在另一处为她采着花，一回身，她已经趴在了地上，连同翻倒的轮椅，一齐压在了她身上。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呼。是来自屋里的。显然，那个自闭的小妍一直在观察我们。我走过去，把雅妮扶了起来，从把她抱回轮椅。
“痛吗？”我知道轮椅其实蛮重的，被压住可不舒服。
“不痛。”她再次举起被她夹在手里的玫瑰，“还好没压着它。”
我帮她把花插上。真美。其实张雅妮真的适合极了这种春色鲜花。这给人油画的感觉。
“我就想听听琴声。”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哀求。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眼角的余光瞄到，窗帘又被放了下去。小妍已经离开了窗子。没一会，屋里再次传来了琴声。这一次的琴声，比先前更流利更富有感情。
张雅妮望着我开心地笑了。第一步，成功。我们触到了小妍的善良。
我们走的时候，我看到有双眼睛从门缝里往外看着我们。我知道是她。这个女孩，显然对“身患残疾”的张雅妮泛起了兴趣。
接连几天，我们都跑来听琴声。这几次，我们都可以坐在屋里听。而且任我们怎么夸，那琴声都没有停下来。
“我好幸福。姜林，过两天我过生日，可以请她来为我们弹琴么？”她转过脸望着那对夫妻，“大哥大姐，我可以当面邀请她吗？我真的好感谢她。这几天让我觉得似乎自己真的会弹琴了。太幸福了。”
里屋没有传出任何锁门的动静。他们把张雅妮轻轻推到了门口，敲了敲门。屋里很安静。张雅妮推开了门。看不到人影，她把自己移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我有点紧张，那对夫妻跟我一样，都在盯着房门。
屋里传出了几声琴的单响。我知道，是张雅妮在用她那扭曲的手指压琴弦。然后又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我们听到一种特别细微的交谈，应该是张雅妮的声音。接着，流利的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和那对夫妻几乎要跳了起来。成功了！张雅妮顺利接近了小妍！接下去，就要靠她把我一点一点带进小妍的世界了。
“如果，能让她走出自己的世界，该多好。”小妍的妈妈一脸的期待。长年的悲伤，已经让她的头发染上了白。若不是这几天近距离的接触，绝对很难发现，原来她头发是染了的。在她的发根部分，露出了些许白。而小妍的爸爸，长期在服用一种抗抑郁药剂。小妍的自闭症，让这对父母操尽了心。
“小妍很漂亮。”张雅妮一脸兴奋地在她的衣柜里翻找着。她要给小妍准备几套漂亮的衣服。
“她能面对镜头么？”我其实有点担心。因为这几天小妍明显没有任何进展。除了能让她接近，根本就接纳不了我。
“能。”张雅妮充满了信心，“我对她说，她的美不应该自己藏着。要让大家分享，这样才能让身边的人快乐。而且，我要她保护我。”
当天下午，我们再次去了小妍家。这一次，换了张雅妮特意挑的漂亮时装的小妍，坐在了客厅里。她紧紧挨着雅妮，张雅妮被我抱在了沙发上。小妍就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扭曲的指头握在她手里，她一点也没觉得排斥。反而是一脸安慰地看着张雅妮，鼓励着她。张雅妮则依赖地把脑袋枕在了她的肩上。
我真的没想到，张雅妮会用这种方式激起一个自闭症女孩面对世界的勇气。她让小妍为了保护她而勇敢。这种方法，相信很少人尝试过。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是那么的了解人性，那么轻易地就走进了人的心里。
回家观赏我拍的照片。张雅妮一脸的幸福。她说：“你看，她真的像花一样盛开呢。我相信，从此以后，她会为了她的父母而勇敢的。”
确实，微笑的小妍坐在她家屋外的花丛里，她的手里，牵着一脸依赖的张雅妮。她们就像两朵奇异的鲜花，在这花海里盛开着，抢夺着人们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