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妮手术后一个礼拜。
从没见过一个人会如此讨厌吃鸡蛋的，这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我想尽办法给她补充营养，更是托同事从乡下弄了些土鸡蛋。但是她从来不吃，任我如何劝说，她都不吃。这个女人愚蠢的固执几乎快把我逼疯了，有时候真想一甩手什么也不管了。
那天看着她把我为她剥好的蛋放进我碗里，我真的生气了。一丢筷子，直接起身回了屋。我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管着她？她是我什么人？我自知是自己亏欠她的，但是我有必要这么一直管下去吗？她根本不领情！这是我最生气的。
我闷闷地抽了一支烟，气也渐渐消了。不管怎样，我爱她，我必须包容她照顾她。我回到了她的房间，她正在吃刚才放在我碗里的蛋。她吃的很慢，像吃毒药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把蛋青吃了，剩下蛋黄，留在了碗里。
她看着我，嘴里小声地喃喃着什么。我没听清，把脑袋凑了过去，我让她再重复一遍。
“爸爸，不要生气。”
这次我听清了，我不可思议看着她。这女人，脑子迷糊了吗？
她把脸埋在我肩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真的就像个孩子一样用脑袋在我脖子上蹭着。她说：“你像爸爸。”
好吧，尽管这感觉有点奇怪，我还是愿意勉强接受。那么，就乖乖给我把蛋吃了。
“我胆固醇偏高，不能吃蛋黄。”她的理由十足的充分，“每次吃蛋我都觉得是在慢性自杀。而且，这样煮的蛋，总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又怎样了？”这时候的感觉很奇特。我真有点把她当女儿一样的情绪。我把她搂在怀里，任她趴在我胸口。
“我记得那时候，出门坐火车一坐就是几天，路上就一直吃这样煮的蛋。有一回出门，别人都在吃盒饭，面包。就我得吃那些蛋，我带了十几个蛋，必须得吃完，不然会被骂死。然后一路上，我努力塞着那些蛋，塞到我想吐。那时候穷，一个蛋很贵的，我不敢浪费。到后来回到家，一看到蛋就想吐。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是一看到蛋，就会想起那段穷困的日子，就觉得人生好凄惨。”她说话时，嘴是贴着我的胸口的，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但是我完全能明白她的感受。那一定是一段特别艰辛的岁月。
“好吧，不吃蛋了。我们吃别的。但是你得保证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完了，我的语气也成了父亲了。我被这个女人彻底带进了沟里。
从那天起，她会时常在没人时，私底下叫我爸爸。她应该是想她的父亲了吧？为什么我就从来没有见她提起过她的父母呢？好象，这个城市，只有她们两姐妹存在呢。就连张雅婷，也从未提过和她们父母有关的任何事。
“我要靠自己，从来，没有人可以依靠。”这话是她说的。她这么说的时候眼里满是无奈，却也有坚强。
那天我们正在研究那棵新发出芽的植物。她告诉我，这叫金狗毛，一种可以止血的蕨类植物。应该是合适的湿度，让它恢复了生机。然后话题就转到了人的生命力上。她说人在很多时候是可以挑战极限生存下去的，比如，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的时候，他就会有超凡的自我拼搏的意识，让自己适应环境，得到发展。就像这棵小小的金狗毛一样。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立刻生长起来。
“你小时候也是靠自己的吗？”
“是的。”
我对她的回答持百分百的怀疑态度。从初见她开始，我就认定她是个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若没有人照顾她，她哪来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我是被虐待大的。”似乎知道我不相信，她仰着脸笑，“很难想象吧？”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是不会撒谎的。当她这么说完后，我心里特难受。她是怎么成长的？怎么就能这么善良这么坚强呢？
“妈妈有病，我们家族世代都会有这样的病例。老人们说那是巫师家族的诅咒生效了。说是外公的爷爷当年背叛家族，受到了诅咒，诅咒他的子孙后代，不得安康。会得这种精神类的疾病。”
“我是在妈妈的虐待里成长的。我记得第一次被她用竹子抽，脚背上一下翻了一块皮，血涌了出来。我当时用手捂住伤口。但是她扒开我的手继续朝着那里抽……”
“我的脸上、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上大学。我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学校。我以为那样就能告别这种痛苦。但是妈妈的咒骂会顺着电话线直接通到我的宿舍，我依然活在她的阴影下。”
“我很小的时候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洗衣、做饭。而爸爸总是忙，很少到家里。所以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很疼我，拿我当男孩养。所以小时候的我其实很皮的，这也是我挨揍更多的原因。”
“我记忆里童年最美的回忆就是爸爸带着我散步，下河捞鱼虾。那时候我总是用小小的手抓着他的大拇指，四处溜达……”
“出社会好多年了，其实很少回来的。有一年回来，雅婷告诉我，我走以后，妈妈就开始虐待她了……那时候我心里特难受特难受。其实雅婷比我坚强好多，她可以完全忘掉这些伤痛好好活着，我却不能。然后，才知道妈妈其实是得了妄想症，而且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得了。医生说，治不了……”
“她让我不要恨妈妈。我努力做到了，但是我可以不恨，却做不到爱。”
她叙说的时候时常停顿下来，喘几口气，脸上一直带着奇异的笑。就像在回忆一些很美好的事。
我把她拥进了怀里，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是呀，都过去了。”她把脸贴在我脖子上，“你让我想起了爸爸。”
“那他们现在都在哪呀？”
“他们……”她抬起脸看着我，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上方，“在天堂吧。”
啊——我觉得我很抱歉，触到了她的伤心事。
“爸爸很爱我们。他希望我们姐妹俩能过得幸福。他说，如果知道妈妈家族有这样的遗传病，他一定不会生下我们，让我们受苦。他不想让妈妈拖累我们，但他又不能丢下妈妈不管。所以，在我们都能自立后，他把自己和妈妈关在了郊区的老房子里，放了一把火带着妈妈一起去另一个世界了。”
“对不起。”我摸着她的后背，我真的很不愿让她伤心。她是如此让人心疼。若不是她说起这些，任谁也无法想象，她会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要想好好活着，就得伪装自己。这样才能挺着胸膛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那么，这些年，她装大女人装坚强也装得够辛苦了。但也很成功。至少，没有人会把她与任何不幸联系到一起。她是属于阳光和幸福的。我拥紧了她，心口是那么的疼。这个女人，我多想给她我所有的爱，让她从此远离悲伤和痛苦。
“爸爸。”她眷恋似的，将脸深深埋进我怀里。
好吧。就这么叫吧，只要你开心。
那一天，我彻底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父爱情绪里。我真的那么希望，她就是我的女儿，我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我用我的肩，我的怀抱，还有我的爱，为她挡风遮雨，让她快乐地在这个世间呼吸。一切烦恼忧伤都与她绝缘。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傻到底的，一根筋的傻。尤其和张雅妮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这种依恋，其实是爱情即将来临的萌芽。我真的是后知后觉呀。
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她笑眯眯地告诉我，曾经，她也叫袁浩爸爸。因为，她觉得爸爸是这世间永远爱她永远不会背弃她的人。当时我只觉得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我以为传统意义上的爸爸，只是父亲的身份，却忘了爱的存在。忘了在她张雅妮心目中，任何事物都不是常人的看法。
而那时，她身边已是另一个男子。一个玉树临风、一脸书卷气息的男子。而那个男子，宠爱她更甚于我。他叫梁亦伟。一个出其不意出现的男人。在我的心灰意冷中悄然侵袭进张雅妮的世界的人。
但，他也没能给她幸福。
因为，张雅妮说过，他的将来也没有她。我相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时，自从张雅妮开口叫了我那声爸爸后，我真的就彻底陷入了父亲的角色里。我宠她，关照她，监督她吃饭睡觉。而她显然也喜欢极了这种宠爱。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极其亲密。除了同床共枕，我们看起来比一般的情侣还甜蜜。
爱的作用是相互的。这话也是张雅妮说的。在我无微不至地宠爱她的同时，而她，其实也在关照着我，甚至帮了我不少忙。我终于相信一句话：真爱，其实是双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