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波径直在廊道上走着,有些人见着她立即退让开,生怕被她所伤。她要见可以做主的人,但没人愿意引见,她就冷冷地朝山脚的方向走去,没多久听见擂鼓阵阵,整齐的呐喊声从眼前掀开的白雾传来。
辽阔无边的广场上悬着无数彩色旗,清一色白衣黑棱的青年男子,手执长剑做着整齐的挥剑动作,招式行云流水,浸透乾坤正气。
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沉稳的陆弘毅正细细指导。难怪天下武学源自龙腾堡,念及此,唐无波斜睨着那张宗师的脸冷冷笑开了,她像飞鹰突起降至广场中央,负手而立,眉眼如剑,气势如虹,让几个靠近的男子登时一愣,惊艳之色流露表面,手中的剑也慢了下去。
陆弘毅顿时微眯着眼。
陆萧宸赶到时,唐无波翻掌覆掌间击飞了几人,引起广场的混乱。他快速飞到唐无波身边拦住她纤细的指风,怒道:“无波,你是刻意要激怒我爹吗?”
“没错。”唐无波冷道,柔滑的双手从他掌中抽出,又如鬼魅般挪到他身后,瞄准另外几个弟子打去。陆弘毅快速飞来,凌厉的掌风从后袭去,唐无波立即翻身避开,旋身落地看着怒不可遏的陆弘毅,微微笑道:“堡主,终于肯正面跟我交谈了吗?”
“唐无波,龙腾堡你也敢乱来?”陆弘毅盯着她喝道,“不交回功力,你一辈子就别想走出这里。”
“哦,龙腾堡准备养我一辈子吗?”唐无波依旧笑如春风,舌灿莲花,“可以呀,反正这里有吃有住,还有人陪着玩,心情不好就杀几个人,心情好就抓些鹿或鸟来吃,划算划算。”
“别再说了!”陆萧宸快速捂住她的嘴,将她藏至身后,果然,陆弘毅挥掌逼近,见是爱子,只是恨恨地收手,怒得挥袖。
唐无波咯咯笑个不停,扣住陆萧宸的手腕,秀眉如剑。
陆萧宸轻轻摇了头,他断然不会松手让她继续胡闹下去,饶是爹不计较,这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同门兄弟也不会放过这出言不逊的人。
唐无波那纤细的十指顿时如兰花绽开,他立即翻身避过,剑气斜着刮向一旁围观的人群,他们来不及闪躲,好几人顿时摔到半空去。
她又微微笑,举掌继续拍来,这一掌看似轻飘,那力道却让陆萧宸暗自吃惊,他神周凌厉之气如千针万剑,八方迸出。
陆弘毅微微吃惊,这两股力量拼装抵抗,竟让旁人也能如被针刺,可惜陆萧宸还是输了,他已经后退两步,心弦绷紧,呼吸转促。
唐无波双手仿佛蕴含无尽力量,浑身如裹淡雾,目光悠然,但那薄薄的杀气足以劈开眼前任何一物。
“这丫头就算没有唐老弟的内功,功夫也不弱。”不远处,连追封站在阁楼中眺望而来,至于天机老人、连峰城、不准、酒葫芦、欧阳兰等人也早被这混乱吸引过来,但他们纷纷决定静观其变。
只听得唐无波讥讽道:“陆弘毅,我修为才多少年,败给你们是自然。但你的儿子以及这些弟子,却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你说什么?”人群中一人高声喝道,长剑如虹,倾身飞来。
唐无波抬起两指含住剑尖,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将剑逆转回去插入这人胸前,目光倏地一沉,那人也立即摔飞出去。有三人按捺不住,同时进攻,她冷哼一声,“所谓的正派,原来也是以多欺少的小人。”
她的双手张开轰然一坠,狂风卷起,接二连三的痛叫声顿时响起来。
“无波,够了!”陆萧宸沉声喝道。他望着她的目光,突然多了无法看懂的情绪。“我们确实打不过你,你别再伤人了。”
她垂袖而立,眉目间已然生疏。
陆萧宸就只是望着她,大片雪花悠然落下,就挡在他与她之间、身侧之外,遮住了那淡淡的忧伤。这一幕很安静,却浸透着浓浓的悲伤,叫人不忍心去碰触。
这样的景致,这样的景人,已隔离在这广场之外了。
良久良久,唐无波的心口深处突然渗出针扎的痛,她皱了皱眉,有人仿佛在她内心中无奈的笑,声音坚定而清晰。
……小乞丐,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吗?
她突然伸手拂去眼角的潮湿,居然流泪了?
那个灵动婉转的声音在她心里轻轻说道:“忘记了,反而才是痛苦吗?”
“你说什么?”唐无波不由得收紧拳头喝道。
陆萧宸眸子顿时一黯,看到她环顾四周仿佛在找谁,口中喃喃念道:“既然忘了,我就不会去想起来,别逼我。”
……长长的叹息逐渐弱去,取而代之的是这十几年来的一幕幕,如流水一般,唐无波的双目变得血红,嗜血的气息十分浓烈,饶是站在远处阁楼观战的人都能感应到。
她抓紧自己的手臂,颤抖地自言自语,“既然你要把记忆封起来,为什么又要想起来?即使碎骨笛劈裂了,那些记忆我还是可以封在脑海里,你为什么还要想起来?”
唐无波突然错愕地抬起头,一瞬间,心里深处闪过一个满脸苍白的女子,那是她的脸,却泛着泪,用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因为我终于明白,忘了才是最痛苦的。”
闭嘴!唐无波讥诮地看着她,闭上双眼将这些喷涌而出的情绪强抑住,过了一会,她才又挣开漆黑的眼珠,转身看着眸光深亮的陆萧宸,“好,陆萧宸,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我们来场赌局如何?七天之内,如果你能打赢我,我就把唐蔺如的内力还给他,若你输了,我就要你的命!”都是因为眼前这人,那些痛不欲生的记忆残留不灭。
“师弟!”
“师兄!”
人群中有人惊声喊道,他们都看出陆萧宸敌不过这个诡异狠决的女子。
可陆萧宸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答应我。”
众人更是一怔。
唐无波冷冷笑道,“好,一言为定。”
两只手先后伸出,“啪”的一声,击掌为盟。
唐无波志在必得,但对上他幽黯的眼神,心中那股得意渐渐瓦解变得不知何滋味。她面容平静,略带杀气的脸庞隐约透出一股忧伤之意,但她还是抽回手转身离去,微微挺直的背脊落入陆萧宸眼中。
她背后的影子是邪气,也是霸气。
陆萧宸眼眸微闭。
不远处,“才七天时间,萧宸怎么可能打赢无波?”连峰城终于肯承认唐无波的功力在他们这些同辈中属于佼佼者,甚至不是同个等级。所以他脱口而出,饶是七年都不一定能打过,更何况这短短的七天。
天机老人凝视着唐无波的身影消失在云海之中,沉吟道:“不一定,如果宸儿能够挨得过那苦,或许可以。”
“什么意思?”酒葫芦问道,“你想学那唐无波走捷径,让宸儿弄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不准却不急着发问,他仔细想了许久,这才缓缓定心问道:“师伯,你是要让宸儿练这龙诀了……会不会太残忍了……”
天机老人看着陆萧宸微带稚嫩、却仍是温雅从容的脸,心中一阵危机、一阵温暖、一阵心痛,“不让他练,才是最残忍的。这至少这是一个机会,既可以保全唐无波父女,还能保全他自己。”
“龙诀?什么是龙诀?”欧阳兰问道,眼前黑影陡然一晃,天机老人已消失无踪。
她顿了顿,立即转向连追封父子,这二人又极度默契的飞身离去,她跺着脚转向其他人,哪知道身后也是空无一人,空荡荡的阁楼只剩下她气急败坏的跺脚声。
龙诀,是天机老人用毕生精力研究出来的剑道,至高无上。它能使人遁于无形,以身化剑,但正因为这剑道威力无比,却也是危害甚大。练功者,需要净心三日,卧于寒冰之上,全身经脉逆流,血液骤冷,遭受如千针万剑的肌肤之痛,方能进入梦境,在梦境习剑。
这样苛刻的条件,能让许多人望而生畏了。
即使能够进入梦中习剑,还得防止心智丧失,若在四天之内无法醒来,必然沉睡千年,再难苏醒。这也是剑道命名为龙诀的缘故,跃门为龙可是少之又少。
当陆萧宸头也不回地走入冰天雪地的后山时,除了她所有人都来送行,饶是任性刁蛮的欧阳兰也难过地掉下眼泪,拽着陆萧宸嘤嘤哭道:“唐无波那么狠心,你为什么还总是为她着想?陆萧宸,我不要你出事,虽然我不想嫁给你,但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朋友的。”
陆萧宸转过身时,额边黑发随风而起,他眉头耸动,忍不住抱起双臂怨道:“大小姐,我福大命大,铁定长命百岁。你老就别摆着哭丧的脸,行不?”
“你管我!”欧阳兰哼道。
他耸动的眉头缓缓平静了下来,嘴角微勾,仍是那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韵:“唉,欧阳兰,赶紧回去跟我解除婚约,然后把连峰城娶了做相公。”
欧阳兰白皙温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异样的红晕,“你明明知道他喜欢唐无波,我告诉你,你最好平安无事地出来,然后把那个该死的唐无波有多远带到多远,不然我就把她人道毁灭了。”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连峰城眉心微蹙,悲怆之中难得还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唐无波静坐房中,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起来就如四面八方什么也不存在一样,一切都已死了似的。
她并不知道龙腾堡的事情,但心口骤然一紧,仿佛失去了什么,心底无边无底的空虚。
不过才几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喃喃自问,转脸看向趴在案几上睡去的梅若,抓起毛毯走了过去,为她轻轻覆上。
窗外有人影一晃,连峰城就站在窗口,似在探望,眼色却有些茫然了,“无波,你当真要做到这样绝情吗?”
唐无波的手指立即点在梅若的睡穴上,头也不抬,“连峰城,无用功会不会做得太多了?”
连峰城嘴边的笑意看着惨淡,“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陆萧宸现在已经进了后山的冰窟中。”
“他又想干什么?”唐无波眉间微蹙,然后听见连峰城唇间说出的“龙诀”二字,终于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站在窗外的连峰城,“就为了打赢我,连命都想豁出去了?”
“你何必自欺欺人,他并不想打赢你。”连峰城黯然道,“如果唐伯父真的死了,就算你再狠心绝情,你也会难过吧?”
“我……”
“就算你想说你失忆了,但你真得不会心痛?”连峰城突然截断她的话,剑眉紧锁。
“你说完了吗?”唐无波无动于衷道。
连峰城稍微顿了下,突然低头道了声,“打搅了”,然后身子又是一晃,从她眼前消失。
唐无波俏脸渐白,胸口仿佛被撕开了,酸疼苦辣全都涌上来。
……小乞丐,你为什么这么傻?
……唐无波,我不允许你再去想了。
……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她闭着眼捂住双耳,肩膀逐渐松了下去。
终于,唐无波还是走到了湖边上,看着唐蔺如双目紧闭地漂浮在湖上方。
她垂下的手蠢蠢欲动,压制在体内的力量骤然苏醒,似乎迫不及待想回归它主人体内。但她控制住这股力量,月光下的湖边,她的脸依旧是这张脸,只是眼睛里的神韵已经变了颜色,她轻轻飘了过去,伸手顺着唐蔺如脖颈滑向背脊。
铜面人医毒双绝,她是他的徒弟,当然能通过人体血脉查询蛊毒的走向。
她的两指释放出少许力量,注入唐蔺如鼻息间。
唐蔺如缓缓睁起目。
她平静道:“唐庄主,你可还好?”
唐蔺如头部已经僵硬转不动,只能转动茫然无神的眼珠,却望不到身后的人,他艰难地张口问道:“波儿……”
她淡淡笑道:“看来你过得不好,要是让那邱抹云看见了,该哭得多伤心啊?”
“老骨头了,是这样的。”唐蔺如静静说道,眼中的光彩越发黯淡,像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那也好,过去都是些伤心事,忘了更好。”
原本冷清的月色氤氲在朦胧的水汽重,已经时近清晨,湖泊上渐渐泛起了雾气。这薄薄的白气,逐渐模糊了唐无波的身子。
她无情的眸子终于有了异样,有了其他的表情。
唐蔺如那沙哑的声音突然让她戏谑的笑意全部敛起,她伸出手想理乱他被风吹乱的白发,他怎么可以突然间苍老了这么多?
多久之前,他笑声如鼓敲在耳旁,他风姿飒爽,他又温柔无比?
唐无波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嘀嗒嘀嗒落入脚下的湖水中,不是她想流泪,是心里深处的记忆在流泪。那个声音又在她内心深处喊了一声,爹。
这声悠长的呼唤,让唐无波浑身一颤,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五岁的她缩在墙角看着所有人对唐玉珊好,她嫉妒着怨恨着伤心着,时至如今,她突然觉得什么都成空了。
她静静漂浮在湖面上,看着唐蔺如闷着声缓缓弱了呼吸。
她仰起脸,心仿佛在沼泽里挣扎着,越挣扎越深陷,痛苦得喘不过气来。许许多多的事在心里缠绕着,像杂乱的发丝搅乱,终于,她决定伸出手攫住他的肩膀,将双掌抵在他身上,把原属于他的内力渡回去。
昏死中的唐蔺如那瘫软的手臂逐渐硬挺起来,苍白如雪的面色有了一丝血色,眉棱骨逐渐微动起来。
她立即旋身回到岸上,抬头望着那座矗立在苍茫白雪之中的山,突然快速的走了过去。她的速度快到几乎是狂奔的,眼看快到了白雪皑皑的山脚,有人盘腿坐在墓碑上打坐,眉目不动,低低说道:“终于来了……”
天机老人早算准她会来了?
唐无波却不看他,目光落在山中,“他现在怎么样了?”
“三天已过,刚刚入睡,现在正是入梦的关键时刻。”天机老人长叹一口气,晶亮的眸子盯着唐无波,道,“我从未见过谁能像你这样固执,又太会审时度势,若你心术正,他日必有作为,可惜你痴迷权利,早晚自取灭亡。”
“那也是我的事,天下人这么多,你管谁不好居然管到我头上来?”唐无波冷道,“你们所谓的道,当真是令人厌恶,只要不符合你们的想法就是邪魔怪道,是正是邪都由你们说了算,真是可笑!”
天机老人猛然落地,向她迈出一步,发出一股凛冽寒气。那寒气让唐无波垂着的长发突然狂躁地飘起,仿佛迫她现行般,逼她不自觉地睁出血红的双目。
天机老人缓缓朝她走近,她血红狰狞的面目越发清晰,她想抬起手反抗点什么,却发现全身都被禁锢住,丝毫不能动弹。待天机老人走到她半臂距离时,她狂躁狠决的阴霾面目又突然消散,那张脸又变得苍白美丽,但却冷汗涔涔。
唐无波终于意识到眼前人的功夫仿佛练到尽头了,无需动手,就能逼得她手足无措。
天机老人的表情是悲伤的,只是他自己看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