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红色的。
淡红、粉红、深红、如血般的红色，深深浅浅。柔软的光线映在波光潋滟的湖水上，这颜色像是湖水的颜色，又不像是湖水的颜色。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颜色？
不，这不是湖水。
陆萧宸的身体被冰凉柔软的湖水包围，水色越来越浓了，仿佛要扩散到身体每个毛孔中，支离破碎。他看着围绕在身体四处的红水，像极流淌的月光，原来是随波荡漾的莲花。妖冶美丽。
陆萧宸……你在哪里……
突然听见唐无波的声音，他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却发现那细长的莲根快速爬上他的身子，用力缩紧，将他禁锢着扯回湖水中。他一咬牙，用力一震，快速飞到岸边去。
可岸边没人，他迎风而立，长发被风荡起来，遮住了苍白的嘴唇。
原来是幻觉。
他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幽暗，从里面看到的只有深深的寂寞。
他不喜欢拿剑，因为剑是冰冷的杀人利器，但此刻他的手中却还是握着一把寒光颤亮的长剑。凭空出现十个人，身子斜对着他绕起圈子来，越转越快，不多时就形成一个诡异的风圈，将他的视线完全隔绝开。
空中狂风呼号，这风圈逐渐身高突然变成从天而降的龙卷风，然后仿佛怒了，隐隐波动的气流加速聚拢将他重新包围在中间，然后变出千刀万剑，刀剑直指他而去。
陆萧宸身在空中，仿佛矫健的燕子快速躲避、回旋，可是每回都是险得要紧，即使他再厉害也抵不过这宛如千军万马的攻击。很快的，他的左脸颊破了，裂出一道口子，袖子也开了个极大的口子，才刚听衣衫撕拉裂开，就是血光喷溅而出。
地上的石子突然滚动起来，在这庞大的沉默中分外喧嚣。陆萧宸满身伤痕地站在龙卷之中，弯着腰，凌乱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这张脸。
他气喘吁吁，几乎要筋疲力尽时，突然用力扣在剑柄上，不知做了什么，突然举起长剑用力劈开眼前的黑圈，破开一道缝隙冲了出去。
威鸣的龙卷立即变了样，呼啸而起在半空盘旋成龙的形状，又缓缓化出颀长扭曲的身体，仿佛俯瞰下来，露出金黄色的龙头，一双墨绿色的瞳孔瞪着他，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金光。
这就是龙诀所在！
龙朝他飞速冲开，张口咬下，陆萧宸闪身避过时，发现它的身子竟是由无数快速舞剑的小人组成。这些小人的剑法飞出精妙，也需要他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眼力才能看出记下。
可这龙动得太快了，他刚踉跄地站起身你，长剑仍拖在地上，身后的金光顿时强烈起来，他快速回身刺过一剑，精准命中龙头嘴里衔着的珠。
龙珠破裂的瞬间，身躯变成了透明。而破碎的龙珠快速刺入他体内，迫得他仰天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声，痛得颤抖。
冰窖的壁面仿佛被切开了一面，平滑垂直，覆盖着冰雪，而在雪白的绝壁中间，嵌着一人，仿佛整个融入山洞中。
那个眉眼盛华的人，此刻安安静静地站在冰墙内，赤着上半个身子，露出冰肌雪肤。在他胸前，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纹即将绕到脖颈上，他闭着眼，乌发散在冰中，秀美的嘴角弯着，仿佛随时会露出温柔狡黠的笑意。
“陆萧宸！”唐无波冲到了他面前，有些狼狈，长发散乱。她喘息着伸出几斤透明的手，去触碰冰冷的雪壁，抚上他俊美的脸庞。声音沙哑而空灵，像是浸透了冰霜。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折磨自己？
他是几乎没有缺憾的浊世佳公子，潇洒自如，谈笑瞬间，武功才智都是上上之选，甚至连家世背景也是常人无法匹敌，但……他已经拥有了全天下人羡慕的，为什么还要放弃这些去固执追她？
她伸出手将这些冰雪融掉，感受到他身子的温度弱得可怕，身体顿时被掏空了。她紧紧拥住他倾倒下来的身子，呆呆地站着。
终究，那些记忆阻拦不住，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部喷涌而出，她紧紧闭上流泪的双目，什么都想起来了，她低下头吻上了他冰冷鲜艳的唇。
她的眼泪滴滴打落在他脸颊上，紧紧抱着他，直到自己也累得撑不住，与他一同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无波是被手指上的疼痛弄醒，她缓缓睁开眼，耳边有人低低地唤：“无波……”
陆萧宸收起以往玩世不恭的模样，温热的手掌将她的手握得发疼。
这不是梦！
“小乞丐……”她伸出手用力抱住他的脖颈。
这声久别重逢的呼唤，让他怔了瞬间：“无波，你肯想起来了吗？”
“陆萧宸，就不能忘了我吗？”她静静看着他，陆萧宸把身子一歪，突然抱住了她，将脸埋入她披散的乌发中。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却很坚决：“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答应你这句话。”
修长的手指轻拂她的面颊，轻轻地、柔软的，他的薄唇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最后，才是她的唇。
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忍不住倾倒下去那样，被他牢牢锢在身前。平时清晰的大脑里乱成一团，第一次，她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她去迎合着陆萧宸的温存，让这吻持续了好久好久，直到鼻尖快没了呼吸，她才依在陆萧宸的颈窝，让他静静地、紧紧地搂紧她。
然后转眼间，又让他冰冷的薄唇迫不及待地含住她的，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温柔的游移。散落的漆黑长发柔软地扑在她身上，低垂的眼眸里只看得到两扇黑黑的长睫，弯曲着少有的温柔形状。
所有的神智都被他制造的温软漩涡吸入了，她低吟着绷紧身子，手指紧紧插入他浓密的头发里，学着他，在他眉间脸颊印下亲吻，然后接纳他炙热的身体。
她的手没多久被陆萧宸抓住，五指交缠，垂在身旁两侧就再也抬不起来……
从醉生梦死的缠绵中再度醒来后，她由他温柔地抱起朝山下走去。一路上，她像猫儿温顺地贴在他肩上，偶尔瞄着他胸口衣衫隐隐露出的咬痕，以及那条盘旋生畏的龙纹。
陆萧宸的身形比以往快了太多，甚至比唐无波的轻功还要敏捷利落，他眨眼间就飞回龙腾堡的厢房中，又特地避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入她的房中。
屋中的灯盏很明亮，骤然照过来，让她不适应地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梅若惊讶的话语，“小姐，啊，是你这个家伙……”
下面的话头被他用手掩去了，接着是梅若蹑手蹑脚避开的脚步声，连门也被轻轻掩上了。陆萧宸将她轻轻掷在床上，扶着她并头躺下，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吹灭了灯，但在那样暗淡的灯光下，他的眸子亮得如同琉璃一般，映照出她静在咫尺的睡眼。
“无波，睡吧……”他喃喃说着，抬起她的左手，在无名指上一吻。
唐无波已经累极了，她的额头贴在他冰冷的唇上，然后闭上眼睡过去。漆黑的发散了下来，披在枕头上。陆萧宸拥着她，将头埋入她发间里。
这七日期限，来得似乎很慢，但转眼就立即过了。唐无波睡得很香甜，睁着惺忪的眼翻过身，鼻尖撞在了温热硬挺的胸膛上。
半晌，头顶才有个声音道：“快睁开眼睛吧，这天黑了又亮了，现在又快要黑了。”
原来快过了两日了？可她懒得动，怎么办呢？
这丫头！陆萧宸猛地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又晃了晃，说：“起来了。”然后搂在身上一同坐了起来。
唐无波仿若无骨地赖在他身上，慵懒的笑极度妩媚，“我就不想起来。”如果可以，她希望什么都不管，然后时间就停留这刻那该有多好？
陆萧宸将她揽去怀里，低头在她撅起的唇上又是一吻，“我没意见，但梅若已经站在门外骂我很久了。我申诉，即刻提升我的位置，不然这丫头三番四次欺压我，太可恼了。”
唐无波转脸看着投射在门纸上的影子，又听着梅若絮絮叨叨地念着“陆萧宸”三字，紧挨着是令人皱眉的毒话，忍不住笑出声，“你打不赢我，但打得过梅若，又怎么会让她欺压？”
“没办法，我一直都以娘子马首是瞻，宠你爱你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个丫鬟见识惹你生气？”陆萧宸喃喃说着，伸手将她凌乱的衣衫逐渐抚平，“但是现在，我可不一定打不过你。”
唐无波想起昨日温存时，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又觉得浑身的血要凉下去了，“我又不是想要跟你打，我只是想要激怒他们放我走，你是个傻瓜吗？干嘛要拼了命去练龙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她越说声音就越高，到最后急急推着他想要大吼出声了，可是陆萧宸低头狂乱地吻着她，面对他温柔狡黠的笑容，她忍不住屈服了。
“终于承认我是你的男人了。”他喃喃说着，狡黠笑着将她抱着跨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完全地、深深地投入进去，急切地去吻她的唇，将她战栗的低叹声吞下去，再度温习迤逦的春光。
“陆萧宸，你还不给我滚出来？你在里面呆了多少天了，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梅若还站在门外乱发飙，又乱吼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得门“哗啦”一声敞开。
一见陆萧宸，她登时叉腰垫脚，双目瞪圆。
可陆萧宸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看着她，还未等她开口，劈头就道：“你完蛋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姑爷，看我以后怎么整你！”
噶？
“就凭你呀……”梅若气沉丹田准备语不惊人死不休，却见唐无波从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眉目间柔和得像水，给人感觉不似以往那样冷冰冰。
“小姐！”梅若顿时闪身奔到唐无波身上，捧起她的手四下检查，“这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的。你觉得要怎样对付这个小乞丐呢？”唐无波忽然轻声说道，这模棱两可的话语顿时让未经人事的梅若涨红了脸，立即听出弦外之音。
陆萧宸趁机插嘴道：“赶紧改口，叫姑爷。”
梅若倔强地昂起头，“等你打过小姐再说。”
“行，你睁大眼睛给我看仔细了！”陆萧宸突然握住唐无波的手往外走去，她抬头看着他的后脑勺，又轻轻反握住他温热的大手。
陆萧宸在前方突然轻声道：“无波，不如我们改变这场赌注。”
“好。”那也是她心中所想。
他歪着脑袋浅笑道：“若我赢了，此生非我不嫁。”
他的声音如妖似魅，仿佛像只手探入了她心底，悄悄撩拨，又暖又痒，她忍不住捏紧他的手低声道：“若我赢了，你要等我从皇宫回来，非我不娶。”
“那是必须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温暖的笑意早已蔓延在眼底。
那辽阔的广场人影早已稀疏无几了，好事的人从清晨等到晚上，大多数都不耐烦地离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人还在那里站着，百无聊赖地挥舞着手中的剑。
不远处的阁楼上，陆弘毅等人依旧沉气等待，波澜不惊。
“是宸师弟！”有人远远瞧见他缓缓走来，顿时惊声唤道。其他人登时聚拢朝他们跑去，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叫道，“太好了，宸师弟安然无恙，看来就不用怕那妖女了。”
提到妖女，欣喜若狂的他们这才注意到唐无波一直站在陆萧宸身后。惊呼声逐渐弱了下去，瞅着他们仅仅交缠的五指，眼底顿时有了异样，甚是困惑。
陆萧宸眺望阁楼那端，朝各位前辈颔首行了礼，再见到脸色稍有血色的唐蔺如时，笑着转向唐无波，道：“我就知道你是口硬心软。”
唐无波懒得搭腔，“你还打不打？不打就认输，我要下山呢。”
“当然要打，不然怎么争取一声名正言顺的‘姑爷’呢？”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他对这个称呼竟然十分在意。名不正言不顺，他就觉得别扭，若让别人知道此刻的赌注已经改为一声“姑爷”的称谓，那得让多少人惊得掉下巴？
“那开始吧，点到即止。”唐无波道。
陆萧宸笑着，那是当然，他再也舍不得伤害眼前认定的女子。
然后两道如胶似漆的身影瞬间飞向两边，在众位弟子还未转眼细看时，平地已经刮起两股旋风，一道仿龙，一道仿蛇，呼啸而起，这场战突然变得有些缥缈动人。
两道风撞击而裂，发出异样的鸣叫声，周围一切都被那气流激得向后飞去，花草、树木、人一时间灰烟尘=滚滚，崩塌的声音到处都是。
陆萧宸斜刺出来的长剑，挡住了唐无波纤细的十指。她红色的光芒微微流转，绕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白光。
她喜道：“再来！”身子立即往后翻跃而去，双臂盘旋扭转出一朵绚丽的花。她抬起头看着腾飞而起的陆萧宸，双臂轰然下坠，刹那间，脚下土地破裂钻出无数青草红花。
这股惊为奇迹的姹紫嫣红呼啸地飞起。
那一刻，唐蔺如忍不住发出惊叹，为自己女儿如此高深莫测的功夫，又惊又喜。
但迎击而来的白色剑光也在天幕中绽放，他温柔狡黠的眼神多了凌厉，剑气如光，仿若有形又幻化成无数剑，如流星般疾降而至，将所有嫣红吞没。
“砰”地一声平滑清吟后，大地晃荡起来，浓烟四起。所有人捧着心口极目望去，迫不及待到底是谁赢了。
待烟雾消散后，揭开胜负时刻，咦咦，“人呢？”欧阳兰突然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狼藉空旷的地面，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因为那里早无人影。
陆萧宸拉着唐无波几乎是以马还快的速度快速奔向山脚下去。
梅若驾着来时的马车等在那里。
陆萧宸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玦递给她，“这是铜面人临死前留下的，老鹰说他的被你骗走了，所以我想，你应该很需要这块玉玦。”
唐无波将冰冷的玉玦握在手里，想起与铜面人的点滴往事，心中依旧是冰冷惊骇。但人已死了，再多的仇怨也只能消散作罢，更何况他一代宗师，两次死亡何其悲惨？
“他死前，有说什么吗？”
陆萧宸答道：“他说魑魅魍魉齐了，报应终于来了……”
唐无波不傻，立刻知道这第四块玉玦是在何人手中！对于铜面人而言，这四块玉玦就像带着瘟疫的诅咒，但又是他唯一执着的筹码。
“我不喜欢你皱眉。”陆萧宸细细抚着她的脸，盈盈一笑，抬手突然露出一朵微微摇曳的月季花。
她愣了下，伸手接过曾经错开的花。
他将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拨到脑后，在她耳边说了句情话，“无波，等我去皇宫带你离开。”然后捧着她的脸低头，印上一吻。
“好，我等你……”她的手指连同他的掌一并抵在他心口处，那里很温暖，怦怦地跳动着。
她转身登上了车辕，落下帘幕。
梅若斜睨他一眼，再度哼了声。
陆萧宸忍不住扬声叹了一口气，故意做出虚假的伤心表情提醒道：“娘子呀，我的名分呢……”
梅若嘴角抽了抽，手里的鞭子就想抽过去。但车内的唐无波倚着车壁，揽起双肩嗅着他残留在身上的气息，难得配合道：“梅若，不得对姑爷无礼。”
“什么！他居然打赢了？”梅若呈出被雷劈的表情，眼神触碰到陆萧宸的目光，见他得逞的笑意，抓着马鞭的手抖呀抖，最终赶紧落在马上，仓皇驾车落荒而逃。
陆萧宸看着飞扬而去的马车，终于摇头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