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当天,七七作为慕熙最后想见的人,和黄安一同到场。黄安给慕熙看黄子亦的照片,慕熙又取出十字架说了一声“主啊,请洗涤我”。七七对慕熙说,你们的出发点没错,只是方式,错了。慕熙不否认,但他说,他可以抱着愧疚与不愧疚的矛盾心理提前三个月上路了。七七跪下来吻了慕熙的脸颊,并把黄子亦的照片放在他的胸口。枪决前,慕熙仰天长叹,淡淡说道:子亦,你没回来,真是太可惜了。
刑场。
想象中的高墙,想象中的冰冷空气,想象中的冷漠的脸孔和稀疏的人群,想象中的每一处都可以清晰听到的人的呼吸——恐惧、惊惶、错愕、胆怯、悲伤……所有与地狱和罪恶有关的情绪,不过是这里织网的工具,而已。
慕熙——或者说,约瑟——真是是个高明的谋略者。他使用高明的辩论技术和手段提前做好措施,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套,并亮出了自己真的身份证,让所有法务和警务人员都对他说的话持相信态度,而黄安——这个约瑟的所谓的共犯,却完全没有沾上一点联系。七七默默地想,杀人者逍遥法外,她本该感到愤慨的。
但,现在,看着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衣襟单薄的消瘦的男人,她竟只有悲恻。仅仅只有悲恻。
“大哥。”慕熙抬起头,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黄安,平静地笑了笑,“不要那么忧伤好吗。我不过是,提早了三个月上路而已。”
顿了顿,他又静静地补充:“抱着愧疚与不愧疚的矛盾心理,提前三个月上路。”
“……”
黄安沉默。慕熙的脸依旧是黄子亦的模样——那是他的最后申请。他要用黄子亦的脸,用慕熙的姓名,接受这最后的审判。黄安咬着唇,他感觉这张年轻的面具遮掩下的老友,竟也显示出沧桑来了。
有人推了推七七。该她了。
她被请来。作为慕熙临刑前最后想见的人,被请来。
心跳突然变得极其的快,好像随时都会撑破她的胸膛。她握紧了拳,迈出腿来。此时她感觉到她的腿的重量丝毫不亚于运动员训练时绑的满腿的沙袋。
黄安退下来。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空洞的。
慕熙。她不想叫他约瑟——仍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笑着,一如昨夜的安和。
“……”
喉咙有些苦涩,她感觉到了说话的艰难。她想哭——不能遏制地想哭,但不知为何,不管昨夜,还是现在,看着慕熙这样宁静的笑颜,她便再哭不出来。
“我知道,这会是你最想要的东西。”
竟然也露出了平静的微笑,七七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黄子亦的照片,是畅子、子亦和她七七一起到公园做研究报告的实地探索时,她帮子亦拍的。照片里的少年,留着寸板头,笑容青涩可爱,脸上洋溢的,都是单纯和无虑。
慕熙点点头,有些不舍地望着那照片。七七蹲下来,把那照片,贴近慕熙的唇。他便很自然地,对着照片上的人,轻轻吻了一下。
“阿门。”
“……”
他又在祈祷了。每一次听着他祈祷,七七都会觉得,心如刀绞。
她将照片放进他胸前的口袋里——那最接近他心脏的地方。然后,又站起来。
“七七。”
重又抬起了头,慕熙的眼神平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我就要走了。不能陪你一起高考了。”
“……”
“北大的表格交上去了没有?得到保送了也不能偷懒啊,我可要看着你上北大呢。要是你敢松懈了,小心我到你梦里去找你。”
“……”
“以后不可以随便熬夜了,很伤身体。知道吗?”
“……”
好熟悉的话。一字一句,像极了三年前拼搏中考时,那个青涩单纯的少年攥着自己的手,认认真真对她的交代。
眼睛酸胀无比,憋了甚久的眼泪,竟瞬间湿透了她的眼睛。
“哭什么。欺负我现在手的活动受限制,不能给你擦眼泪?”
“……”
她深深地埋着头,她怕——她不敢再抬头看慕熙的脸,那张一摸一样的脸,不能自已地让她想起黄子亦——可是这个人、这张脸,马上就要永远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连幻影、连安慰、连空想,都不能存在地消失了啊!无情的永诀……叫她怎么可以不悲伤!
“慕熙,我不要你死——我不想要你死……”
“……”
慕熙凑近了些望着她,心中,竟也有一丝复杂的感情悄然划过。“傻瓜。你不可能守着幻影过一辈子呀。”
“……”
“我死了,你才能接受子亦死了这个现实;我死了,二十年的冤案才得以昭雪、得以了结;我死了——我死了,你才可以真的了无牵挂地去面对新的生活。一个……不会在‘黄子亦’还是‘慕熙’之间,纠结无措的新生活。”
“慕熙……”
她抬起肿胀的眼看他。盈着泪水,通红得像两个桃子。慕熙亦在看她,只是他的眼神,安详无比,像尽了一切心愿、即将离去的旅人。
“其实你知道的,慕熙,不是我的真名。”
“是的。”七七笑,“可是——我还是想,叫你慕熙。”
“呵。好吧。”
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七七注意到,慕熙的眼底,出现了一丝……奇怪的蜜意。
“——以后,也请只记得,有一个长得很像黄子亦的慕熙,和你度过了高二的半年和高三。好吗?”
“……好。好。”
看着七七羞涩焦切地擦眼泪的模样,慕熙感觉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七七怔住了,她感觉到了,她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和他的每一句应答的沉甸甸的分量。
“慕熙,你,相信有天堂吧。”
天堂?慕熙一愣,接着,便释然一笑:“信基督的人,都相信。只是——我恐怕,去不了。最多只能在大天使那里签个到,然后就跟着小鬼去修罗。”
“那你,帮我给子亦带个信吧。”
“好的。你说。”
措手不及的请求、措手不及的回应。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如此地提议,他更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如此快速地答,一切的一切,好似天成。
然后,她俯下来,在慕熙略显干瘦无神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
“告诉他,在我心里,他永远会是这样。像这个吻一样。”
那个吻,温柔、平静、细腻,且带着深深的……不舍。
“……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慕熙苦笑。他是真的陷入困顿。
“悲喜何极。”七七摇着头,眼底有的,只是一种满含悲切的……恨铁不成钢。“慕熙,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应该去天堂。你是善的,很善良,很善良。只可惜——你行善的方式,错了。”
他只一笑。
“主啊,请洗涤我。”
他又祈祷了。七七猛地别过头,她不要再在他面前哭。
“时间到了。”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个人拍了拍七七的肩膀,“小姐,该走了。”
“……”
该走了。
七七,该走了。是时候,和黄子亦、和慕熙、和约瑟——和那弥漫了二十余年的血雾,说再见了。
她突然生出浓浓的不舍。她甚至在想,如果当初,她没有发现过那个夺命娃娃,没有执拗地想破案,没有注意慕熙身上的那些细节、那些片段,那,该有多好。
但她终于是被带走了。那个警察环住她的肩,像侍卫一样保护着她脆弱得几近支离的情绪,带着她,缓缓离开了这个冰冷的行刑场。
然后,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慕熙——或者说,约瑟,在这能够感知生命的沉重的最后一刻,仰起头来,以一种近乎神往和痴迷的神态,望着蓝得如水晶样的天空。
“子亦,你没能回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枪声响起,这温柔细弱的话音,飘飞在腥甜的血雾中,随风,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