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红色的初阳缓缓向地平线接近，向这片零种统治着的广袤平原宣告又一个清晨的来临。
一缕微光照亮林间乱舞的微尘，也为林间的泥沼润上一层水泽，巨兽抬起自己扁平的头颅，一夜的沉睡使它不禁腹中饥饿。它吃力的摆动自己粗壮的四肢，满身的泥浆顺着它的躯干慢慢滑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青色鳞片，清晨的微光逐渐展现出这只巨兽的全貌，这是一只亚伯顿毒巨蜥，在晨光的照射下，扇形的外骨骼金属般反射着光线。
金色的眼瞳如同探照灯般照亮漆黑的草丛，它抬起庞大的头颅，向着吹来的风耸动几声鼻子，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眨了眨眼，钻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远方的草堆中，编织的很好的草衣覆盖住了男孩的身体，使他能够全无破绽的潜伏在草丛中。他不安地观望着草丛外的情况，过了半响，望着依然寂静如夜晚的草原，名为萨马尔的男孩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摁住自己的腹部。
他抹了抹满是泥浆的脸，露出一丝苦笑，伸手粗暴地抓下一把树丛上的枝叶，连着一些没来得及飞走的虫子一起塞进嘴里。在口腔里回荡的异样味道让他皱起了眉头。“真是难吃的要死。”零种男孩轻声嘀咕，他搓了搓发冷的双手，准备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树枝折断的声音使萨马尔停下了动作，他幽绿色的双瞳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敌人可能出现的位置。右手一个简短有力的伸展，用石头磨制的尖锥悄无声息的滑入手掌。
零种男孩咽下一口唾沫，强压下心中的如海潮般袭来的恐惧。此时还是四五点钟的样子，微光只能照到男孩前方的一点视野，淡淡的光芒与幽深的黑暗勾勒出草丛与树木的轮廓，黑白交错的残影充斥着萨马尔的视野，让少年想起神殿图腾柱上的狰狞魔鬼。
萨马尔突然意识到了记忆的错误，神殿？帝国只有一个神殿吧，那个以炼金骑士卫队闻名的瑞兰德苍穹。可那是权贵们才有资格进入的圣地，父亲也只去过一次，自己连成年祭礼都没有参加，怎么可能去过神殿。
可是这段记忆却像个梦魇一般盘踞在他的脑海中，黑与白交错的残影混淆着他的视线，呕吐感在大脑表层深深浅浅地浮动着，他低下头，意识像是被滴入清水的墨，渐渐的，一点点地，散逸开了。
浓重的沙土气味挤进了鼻腔，他猛地睁开双目，一瞬间，苍凉的平原涌入了他的视野。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张望，却只看到了自己脑后飘荡的红缨。
目所能及的只有沙土与沙土，以及身上厚重的骑士盔甲，萨马尔静静地摩挲着铠甲边缘的雕花，不由得暗暗赞叹这个梦境的真实与精致。
自己，是个骑士么？
他想起自己似乎是来接受封赏的。耳边传来翅膀的呼扇声，粉红色鳞片的幼龙托举着宽大的雕花圆盘，笨拙地向萨马尔飞来。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圆盘中的酒杯，姿势优雅地一饮而尽。小龙温驯地舔咬着萨马尔套着盔甲的手指。萨马尔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幻想生物的存在到底有多么地不合理。
他的视线越过巨大的图腾柱与华美的建筑群，神殿顶端，伟岸的天空树遮掩了灰暗的苍穹，古老神秘的纹路带着精灵的秘语盘旋交错。天空树中部巨大的橡木门向两侧打开，萨马尔闭上眼聆听那些细碎的声音，那是妖精般的生物咏唱着王的赞歌。
他听着妖精们的颂歌，嘴角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老友啊，告诉我，你到底是想做一位神明，还是想当一个王呢？”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番盛大而又混乱的景象，低语。
他抬头，视线跨过了无数的建筑群，直指那扇门中的黑暗。
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开了。
一双翡翠般幽绿的……猫瞳。
猫瞳的主人轻笑了几声，身后的人微笑着为他戴上纯金的神冠，行着侍者的礼节，退入了身后的黑暗。他抖了抖身上日暮般微紫的神袍，起身走入炽烈的阳光。
他走出黑暗的那一刻，万千生灵一齐赞叹神的再临！
他淡淡笑着，看着自己的万千子民，看着这皈依在自己脚下的庞大世界，最后看向静静屹立在树下的骑士，嘴边的笑容更盛。
他的声音慢慢在空气中响起，带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欣喜。
“萨马尔·斯图恩，好久不见，我的老友。”
那个声音。
像个男孩。
·
一阵冰冷的风唤回了萨马尔的意识，他眨了眨眼，扭动着身子想伸个懒腰，“嗯？”树叶划过他的皮肤，使他感受到一阵搔痒，萨马尔意识到自己还在树丛里，他开始慢慢移动身体，如果记得不错的话，现在会有一个鹿群来这边喝水，运气好的话接下来三天的食物都不用愁了。突然地，树枝折断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一只灰鼠从身边灵巧地跑开。萨马尔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因惊吓而颤栗的双手渐渐稳定下来。
只是一只老鼠就吓成这样，自己还真是变成一个胆小鬼了啊。他摇摇头，接着向鹿群的方向走去。这似乎只是萨马尔美好早晨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他就能吃到鲜嫩的鹿肉了，不用再担心什么。但有一丝疑虑在他的心头环绕，就像有一个小人在他心中大叫着不对不对，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猛地转身，那只灰鼠！灰鼠应该是夜行性的动物才对，为什么早上会有灰鼠在外面乱跑，他忽然想起了教自己打猎的老师，似乎用过一种东西来熏出藏在洞里的小型动物，好像是某种东西的粪便，好像是……好像是……
“巨蜥？”萨马尔看着眼前探出头来的巨兽，声音中夹杂着惊恐的颤音。巨兽很吃力的拔起自己的腿，却被灌木绊了一下，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在距离男孩一米的位置停了下来。巨蜥抬起自己丑陋的头颅，借着风势嗅探猎物的气味。
萨马尔死死盯着巨兽的一举一动，身体弓起，肌肉紧绷，这是姐姐最早教会自己的东西：狩猎的姿势。冷汗浸透绑在尖锥上的粗布，在极度的紧张下，男孩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形如最优秀的猎人般完美，千锤百炼，行云流水。
他屏住呼吸，紧握手中简陋的匕首，身体慢慢向后退去，姐姐说过巨蜥的视力和听力都很差，如果慢慢移动的话生存的希望很大。虽然她老是骗人……但是只能赌一回了。
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模糊的视野中，巨蜥的小眼睛闪过一丝狡诈，潜伏已久的巨尾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有人测试过，成年毒巨蜥的尾击足够掀翻一台重型吉普车。这种程度的打击下，人的骨骼就像干面条一样，噼里啪啦的就碎了。
萨马尔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旋转，发出一阵密密麻麻的脆响，但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面在自己的视野中慢慢放大。
砰！
尘土飞扬。
男孩动了动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只是……身体好累，体内的温度像是流水般散去，逐渐冰冷。恍惚间，他看见一具具裹在黑暗中的形体，它们嚎叫着撕扯身上的裹尸布。有的形体来到他的身边，它们把刀片般细长的手爪搭在他的脖颈上，动作那么的轻柔，像是母亲抚慰孩子，却又带着一种妖邪的美。它们轻轻在他的耳边低语，他听懂了。它们在说……在说……
“欢迎加入我们。”
“姐姐，”他慢慢咧开嘴，笑了，“你又骗我。”
.
.
零种历341年
二月，西大陆最温暖的时节，洋流给这个边境的小城市带来了活力，商贩们的到来意味着可以买到东大陆的特产，也意味集会日的到来，在这个每年一遇的节日里，朗斯姆城的居民们都会们都会以胡吃海塞来作为庆祝。
中心城区，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区，却被一座不算很大的院落占据，屋檐刷着吉瑞的红漆，水顺着院内的假山流向栽种的古槐，黑褐色的枝条弯曲向下。门匾上刻着三个清秀的篆体：城主府。
白发的男孩盯着手中的宣纸，纸上仍留着未干的墨迹，纸墨发散的清香发而不散。
“伊莲娜！”男孩不满地大叫。
“是的，少爷”棕发的女孩缓步走进了庭院，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您叫我姐姐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伊莲娜！”小少爷显然没有听进女孩的话“为什么我还是写不好字？你真的有用心教我吗？”
伊莲娜无奈地看了看宣纸，又看了看小少爷。
“您还是没按照我说的做啊，这字啊……”她坏坏地笑了起来，“用这么好的墨和笔真是浪费。”
“不……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伊莲娜注视着气鼓鼓的小少爷，他雪白的脸颊因为羞恼而涨得通红，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老实的垂在耳畔。她忽然伸出手抓乱了他的头发，男孩的体温清晰地传入手中。“想写好就多练呗。”她说。
她走出房间，白发的孩子伏案书写，青色的汉服飘飘。
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像你父亲那样伟大的男人。萨马尔·斯图恩，我的少爷。
“不过要他学那些东方人类的古怪东西是不是太勉强他了？”她轻笑着，捻了捻自己的发丝。
.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城外传来，小少爷抬起头，眼睛中闪动着惊慌。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估计是城外的鞭炮厂炸了。”伊连娜眯起那双好看的柳叶眼，绿色的瞳孔竖立如猫瞳，“布鲁斯。”
“有何吩咐，尊敬的伊莲娜大师？”老人从房内走出，躬身行礼。
“带少爷去外面转转，记得把衣服换了。”伊连娜转头看着小少爷，“你也累了对吧？”
小少爷挠了挠头，他隐约觉得有点奇怪，可是想要出去玩的冲动还是让他点了点头。
.
看着小少爷和管家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伊莲娜的表情骤然变得冰冷，本来柔和如古代仕女的五官此时凌厉如锋刃，一把短刀出现在她手中，刀如明镜，映出院中模糊的人形。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敏锐啊，美丽的猎人大师。”人影的声音如山如海，震撼着整座城市。浓郁的血腥气环绕在他的身边，那是某种生物的血液，过了多年经久不散，如同诅咒。
“是啊，好久不见，许德拉的血味还没散吗？”伊连娜眯着眼睛，短刀垂立腿侧，“海格力斯。”
用来遮掩身形的神光一点点消散，古老的希腊肩甲流转光辉，凌乱的长发披在上面。这个永生的英灵降临在现世，依然威严如神明。传说，这位英雄一生征战，从未败北，没有生物可以征服这位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即使现在也一样。
英雄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是啊是啊，你家先祖是真厉害，死之前还给我下了个诅咒。”他咧嘴笑了笑，“不过也挺好的，这么多年都没有一只蚊子敢叮我。”
“你是来这里讲冷笑话的？”
“当然不是，”海格力斯从后背拎出自己的木棒，“上头可是说了，只要攻下这个城就行，破坏成什么样他们可不管。”他嘿嘿一笑，一直压迫着的咆哮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跟你，可是有很多账要清啊，女人！”
强健的肌肉带动木棒，风压扭曲整个院落，也吹起了棕色的长发。
.
轰雷一般的爆炸声响起，布鲁斯惊讶的看向城中心的方向，他本能的想要赶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他低下头，发现小少爷的眼睛里闪动着某种光芒，那是恐惧，是意识到危险接近的恐惧。
小少爷拉着他跑了起来，为了避免被过于热情的群众围观，他们装扮成了平民的样子，此时小少爷穿着一双小号的运动鞋，跑的比平常穿木屐时快多了。
“少爷，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估计是神灵种……该死的他们跑到这种小城来干什么！”少爷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得尖锐。现在他们已经跑过了两条街，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平民，恐惧扭曲了他们的面孔。尖叫声震动着布鲁斯的耳膜，他感到一阵恍惚，上一次神灵种入侵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五十年前还是六十年前？他还依稀记得上一次入侵的惨烈，烈火，爆炸，军队阻止不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神明，他们用生物技术制造的“猎犬”在废墟上奔跑，看到活物就扑倒撕碎。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不怕死，可是绝对不能让少爷出什么事。他渐渐平静下来，“少爷，我送您出……”“不能出城。”
什么？
布鲁斯怀疑自己的听力出错了，他用了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少爷，我知道您在为伊连娜大师的安危担心，但是为了您的安全……”
“姐姐不会有事的！”小少爷的声音骤然提高，凶狠得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布鲁斯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从没见过少爷这幅样子，少爷六岁就有礼仪老师负责教学，长到十二岁从来没发过火，俨然一个彬彬有礼的蓝血贵族标本。可今天……布鲁斯偷偷看了一眼少爷，稚嫩的小脸狰狞地像只发狠的小狗。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少爷和大师的感情真的太深了，要不是他们俩年龄差了那么多，他都以为伊莲娜是老爷准备给少爷的童养媳。
少爷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出城，你仔细想想，神灵种要占领这座城市就肯定要封锁出城的路，现在出城根本是自投罗网。”布鲁斯呆愣愣地看着拉着自己跑的男孩，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第一次展露自己良好的家教，冷静、高效，像足一个成熟稳重的执政者。
“第一声爆炸在北门，那里肯定有军队。南门也不能去，那里靠着居民区，人太多，被卷进人流就完蛋了。”男孩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伊连娜之前给我看过这座城市的解析图，西门有一栋年久失修的别墅，别墅外面就是……”
“亚伯顿平原。”布鲁斯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少爷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街角处，黑影环绕。
“少爷你先走。”布鲁斯用手护住男孩，“我等会儿就过来。”他转过头，看见小少爷早就飞快地跑向那栋破破烂烂的别墅。
“这小兔崽子！”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少爷，要好好地活下去啊，还想听你说声谢谢呢……”他微笑着轻声说。
“来吧！狗崽子们！”老人眼睛暴睁，仿佛暮年的雄狮发出最后的咆哮。
别墅里，密道中，男孩泪光闪动。
.
太阳冲出了地平线的封锁，耀眼的光照在男孩长长的睫毛上，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呆呆的看着这个炙热的大火球。
“又想起姐姐和布鲁斯爷爷了。”他想。
可能是因为萨马尔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也可能是害怕这个猎物临死反扑，巨蜥迟迟没有吃掉他。
他动了动身体，大部分骨骼的碎裂使他几乎不能行动，但意外的好运，右手除了点擦伤之外什么事都没有。这样就好，他暗暗积蓄着力量，活着回去是不可能了，但是作为斯图恩家族的继承人，就是死也要拖上这个想要吃自己的蠢货！
巨蜥慢慢地向他走来，沾着碎肉的枯黄色弯牙散发着阵阵腥臭，看来它准备先咬开他的喉咙。它柔软的腹部逐渐暴露在少年眼前，突然，巨蜥停止了运动。
就是现在！
萨马尔发现自己捅空了，他积攒力量、抓准时机，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一击却捅空了。巨蜥在自己击中它之前就已经飞了出去。
萨马尔愣愣地看着那柄短小的手斧，它插在最坚硬的背甲上，巨大的伤口中隐约可以看到内脏。他看向手斧飞来的地方，一辆马车，镶着灿烂的黄金和火红的宝石，银质的门扉上浮雕着奇形的罂粟花，那是皇室的家徽。西装革履的车夫坐在车厢前的软椅上，单手握着缰绳，手臂上青筋跳动，刚才就是他掷出了手斧。
有光照在萨马尔的脸上，他意识到有人推开了车门，那个男孩从车厢中走出，身穿剪裁得体的纯黑色燕尾服，如血的红领带扎在胸前。他的左胸上刺绣着和门上一样的图案。白色短发散逸如风，他就这样静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垂死的同龄人。
“直视我的双眼，我的友人。”那个声音那么稚嫩，却又苍老的令人心惊，像是未成年的男孩，又像是一千只龙齐声嘶吼，充斥着太古的威严。那个男孩伸出手，像是迎接骑士的新生。
垂死的少年想起他似乎是听到过这个声音的，他用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力量挣扎起来，想要看那男孩的眼睛。
那双翡翠般幽绿的……猫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