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无事,人们所有举动似乎只为着打发时间,比陆上的生活明显慢了半拍。好在瞿秋和带了些书在身上,靠着这些书,度辰光显得容易多了。瞿秋和却常常有心无意地将我从沉溺中拉出去,有时是晒晒太阳,有时是饭后闲聊。就好比这英式下午茶,他也十分尽心,点心水果每次不同,四周虽桌桌皆满,却十分娴静,声音控制在适度,白色的台布上摆放着精美细瓷,清新的茶味与浓郁的奶香徐徐融合。“小神医,我来讨杯茶喝!”我虽未抬头自然知道这是谁,我站起身,瞿秋和也已站了起来,笑道:“冰儿,不几日,你已交了新朋友吗?还不快些介绍给我认识!”我为两人做了引介,侍者也已添了茶具,三人才又坐下,瞿秋和道:“托马斯先生想必往来中国多年,中文讲的这样好!”
托马斯说:“生意的关系,只会讲些简单的。”瞿秋和看着他,再次确认,问:“许是我听错,您方才称冰儿为小神医?”托马斯笑道:“看来瞿先生并不知道冰儿懂得药理,几日前我命悬一线,得她相救!”瞿秋和带了几分赞赏盯视我,而后对他言道:“这丫头果真是一颗福星!托马斯先生见好了吗?”托马斯说:“好多了!”
我不由插言,对托马斯说:“如果先生能戒烟戒酒,注意饮食作息,会日见好转!或者以后就不必再吃药了!”、他说:“事实证明,听冰儿的不会有错!”言毕他爽朗地笑了,桌上其乐融融。
托马斯一边与瞿秋和攀谈,一边照顾我,说:“这锡兰红茶,配了蔓越莓司康最好!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我那儿子自小就极爱吃,冰儿吃吃看!”我感激地朝他笑笑,轻言道:“想必您的家人都在英国,往来两地路途遥远,一把年纪,且健康不佳为何还这样劳碌!”他面容慈爱,说:“不,我的儿子在中国继承了我的生意。或许,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中国之行,难舍之下在舱外呆得晚了,受了凉,险些没命回去了。”他幽默地耸耸肩,我们也表示理解地对他一笑。
海上的时日淡化了四季界定,也已分不清是哪月哪日。只记得太阳自海的这一端喷薄升起,又自海的另一端沉沉下坠,周而复始间不见了一段岁月。我只记得大多数时候不见一处人烟陆地,偶尔只有白色的海鸟随船翻飞,海天交阔之间,它们欢快的叫声有如婴孩新啼。不时地我也会俯下身子,穷极目力找寻生物百科中描述的海鱼,根据水柱判断它们是须鲸还是齿鲸,我没法子不对这些事乐不知疲,因为别无可为。到了最后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厌倦了,厌倦了茫茫大海,厌倦了腥湿的海风。虽然瞿秋和想尽了办法为我解闷,他的谈吐机智学识足够渊博,老托马斯也风趣幽默见多识广,但我仍然渴望登上陆地,能看到除了蓝色以外的颜色。
寒气缭绕的海岸上,是夜幕下渐次初升的万家灯火,英伦相对较暖的南部沿海城市南安普顿,是迷雾中旅人暂憩小息的港湾。托马斯一片盛情,应邀前去他的庄园做客。驿车优雅地行进,两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鬃毛纷飞,四周有清脆的铜铃声交相呼应,古色古味的驿车和泛着金属光泽的汽车,奇异的在同一条路上奔驰,古老和现代微妙地揉合。路两旁有身着礼服手执文明杖的绅士,也有身着粗呢忙于活计的平民。市镇的不眠夜在小小的骚动中刚刚开始,灯火通亮众人频繁进出的必是酒吧,褐色拱门上铜框镶嵌着磨砂玻璃,门扇因酒客的进出,一刻也不曾安稳的合严实。
驿车驶出了闹市,当寒瑟的夜空浮现出月亮的细影,我们已经轻快地进入无边的牧区。沙石铺就的驿路,马蹄踩踏其上的脆响消弭于一路相随的空旷。牧区在黯淡的暮光中略显萧瑟秋意,收割后光秃的土地被绵延的栅栏和树篱隔开。栅栏的这一边是淡了绿意的牧草,幅员辽阔车行数十里仍在目中,难以想象其繁盛时是哪种情景。渐渐进入显露黑色土壤的荒原,见有秋风染紫的欧石楠与低矮的灌木相依,远处层峦与天相接,与地同色。不息的风,无孔不入在阴翳的松林中低回呜咽,栖息高枝的寒鸦应月而鸣。
驿车在托马斯的指示下拐入一条私人便道,两边是参天遮顶的云杉,细密的枝叶轻拂过车顶,哗哗有声,粗壮斑驳的树干立于两旁。因树木遮风辟寒,令人顿生安逸之感,果见不远处便是大门,门前数几迎客梧桐,在路灯的映射下,铺了一地金黄叶子,好些被风吹到路上,踏去有细碎破裂之声。
暗夜的马吠声惊动了机警的看门人,他颤巍巍地开了大门,一只体形硕大的长毛犬摇头摆尾凑到了托马斯面前,托马斯亲昵地揉了揉它长如狮鬃般的颈毛,以安抚它欢迎主人的躁动,而后才吩咐站立门旁的老仆人道:“比尔,让约翰将行李搬进去。”
通往房子的主道,由青红相间的鹅卵石铺陈而成,在带有卷花式样的装饰路灯的映照下,散发出沙石卵独有的清莹光辉,踩上去缓解了因长途车旅麻木的双脚。院子中央是圆润有声的喷水池,一座高丈余衣袂飘逸的白色石膏女像俯视水面,形容俊美线条流溢,柔情万种间,似满含爱意地看拂五彩缤纷游弋着的鱼儿。
青藤繁枝蔓节爬满了层层垒砌的青色方石,险些将拱形窗户遮住,窗内半拉了窗幔,只散逸出朦胧的灯光。再向上便是尖尖如刺的顶楼,房舍错落有致顿生叠嶂坚固之势,令这建筑一时显得有趣起来,仿佛误入中世纪古堡。
迎面而来的四根石柱敦实高耸,将正舍稳稳擎起威严如斯,有回声萦绕。正厅铺设光可鉴人墨绿色大理石,在其上每行一步声声皆清晰悦耳,仆人中有人急去通报,有人上前来接了我们御寒的斗篷与外衣,忙而有序。托马斯将我们引到壁炉前银绸提花沙发上落座,仆人已陆续端了热茶和牛奶来,轻轻摆放在白色纹理大理石长桌上,桌下是茶花式样印色方毯。壁炉内烈火炙炙,红如艳阳。壁炉一旁立一酒柜,松木制成,褐色,漆色锃明如新,衬托出酒色的嫣红愈发诱人。这一切产生令人放松的效果。
“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是今晚听到的最令人愉悦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厅的另一端,迤逦而下的楼梯由檀红地毯铺就,靠近楼梯的一面墙上悬挂数幅镶了金边的先人画像,画中人物端坐如钟,衣饰古老,形容尊贵,以身后的不朽荣耀恩泽后世。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自楼梯上飘然而至,绉绸蓬起的亮紫长裙,丝质软滑流离,精心梳理起栗发,露出端庄的五官,光洁宽大的前额,棱角分明的面容彰显着欧人的容貌体征。她笑容慈祥包容,先是优雅地伸出手,以便瞿秋和行吻手礼,而后目含奕奕神采看向我高声赞扬:“方才安丽尔说有一位仙子般的中国女孩到来,确正如她所说,十分迷人!”她的语速过快,我的英文尚处于皮毛,一时反应不及,瞿秋和体贴地做了释译,我颔首对她不吝美词致以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