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女主人大度雍容的风范,迅速地疏遣了远途无依带来的身心疲乏,她体贴地放慢语速,问及我是否习惯这里的气候,一路行来饭食是否合胃口,问及我的年龄及有无兄妹,问及家居中国何处,而后絮絮谈起她曾去过的中国几个城市,老北京皇胄贵地泱泱令人生畏,江南诸州山水如画,女子婉约如水,中原腹地洛阳,黄土厚重培植了富贵牡丹锦绣如绢,她带有自嘲地提起自己曾经闹过的笑话,谈起喜欢京剧及花旦的那身行头,情不自禁学戏文里女子翘了兰花指掩面而笑,气氛陡然热烈,瞿秋和及老托马斯也只能做陪衬偶尔插言,看向我时,她总是言辞极尽和善,虽然我并不能全部明白,答语多数也要由瞿秋和代为传达,但神色中她丝毫不掩饰母性关爱,令我倍感亲切并无生疏感及沟通障碍。
在她流畅悦耳的语调中,我得知他们膝下虽子女双全却已离身,去尽成人之责,无法侍奉在旁,锦衣华舍寂居僻处,度过颐养之年,而她谈及家人时,神色中偶现的寂寥令我思忖:锦衣华舍只可遮风挡雨,消除不了白首相对的伶仃,有仆人伺候起居,只可行衣食方便,难享亲情伦理的慰藉,或者这仅仅是我多虑罢了,或者这大房子里,太久不曾有像我这样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她的热情与周到令我受宠若惊,她无处发泄的母爱明显转嫁到了我这个意外闯入者身上。
我竭尽所能利用身体语言回应她的一番好意以免失礼,同时暗暗下决心早日学会说英文。在纯英的语言环境中学习似乎不难,即便是没有多少学识的人也可助我改善口头英语,何况还有这些具有真才实学的知性之人用心点拨呢。
那几日晴好,倒是深秋难得的朗朗时光。午饭时,托马斯同瞿秋和谈起彼此嗜好。瞿秋和道:“比较喜爱搜集古书籍。若遇到绝本,那是一定要买的。只是这样的事多半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曾经在北京一个茶摊上歇脚,摊主拿唐董明仲《蛰稽说》手写本垫桌脚,可惜了。他只知是外祖那支宗族的遗留之物,倒也极爽快,说这书在他手里只有糟贱了,就让了给我。”
“那真是有市无价,董氏著作流传的不多。”我插言道:“他命途多舛著作散失严重,明《世法》中也只一语提及他直书时法利弊,自成一家之言。”
“我倒也有一幅唐朝稀世珍品给你们瞧瞧。”托马斯已是等不及,放下手中汤匙,站起身,上楼去取了来,在一个蓝绒画轴锦盒内装着。我们四人移步到茶室,小心翼翼将它展开,托马斯目不离卷,可见是真的喜爱:“这是在龙城一个画摊上买的,花的钱倒也不多,摊主坚持说是唐周昉的画作。”
“周昉的画作也多有散佚,凭栏仕女图也在其中啊!如果真的是它,那岂不难得?”我也不由得来了兴致,渐渐忘了周围的一切,接过托马斯手中的放大镜,弯下腰,远看近观之下不由得渐渐失望。他们几人看我神情不对,便问:“哪里有问题吗?”我想也没想便不无怅望地答道:“并非周公真迹!但也难得,画者极力模仿之下,也不失为一幅美图。”他们也不禁细看了片刻,瞿秋和因疑惑拧了眉道:“周昉善人物,形神超卓,尤工仕女图,善陈美人心绪神韵至纸上,这幅不管怎么瞧,用笔线条,调色都十分相象,从哪里看出不是他的画作?”我后悔方才一时失言,在买主面前说他买错了东西,略有迟疑,一时并没回话。
托马斯也在一旁催促:“我买来只当玩耍,极为廉价,冰儿只管放心说,即便不是真迹也没关系,我本就是抱了个捡漏的心态买的。”
我才放心言道:“第一观纸。唐代已盛行宣纸作画,制纸技艺虽有精进,可惜经涂蜡或石压过的纸光泽有余柔纫不足,质厚。而这幅画纸质柔软,薄而有纫道,纹路细腻,可见是于五代南唐兴起的澄心堂宣纸,显然此画绘于南唐以后某个时期。如果能得唐代任一画品真迹,一对比纸质便知,不需多言。”
“再观墨。《辍耕录》云:”宋熙丰间,张遇供御墨,用油烟入脑麝、金箔,谓之龙香剂。“可见宋代始才有油烟墨,宋代以前则多用松烟墨。明屠隆《考盘余事》又云:”松烟墨深重而不姿媚,油烟墨姿媚而不深重。“是说松烟墨色阴乌无华,而油烟墨则色黑有光泽,只需对比仕女头发及衣饰色彩,一亮一暗极为明显。可见此作品是画于北宋创油烟墨之后,且松烟墨、油烟墨单色并用,来体现色彩对比,可见于调色上它并非上乘之作。”
“三观其印。这八宝印泥原是康熙年间才被世人传用的。因此……应为清康熙后仿品。只是仿的并不高明,尤其这印。那么您是从龙城哪个画摊上买的?”
托马斯说:“不瞒你说,是金碧巷的墨玉堂。”我不由一惊,脱口说:“齐丰树老先生的墨玉堂?”他也不由惊讶,又问:“怎么,你认得他?”我说:“他与我外公多有往来。以老先生清格人品断然不会做这样不入流的生意,我想与你交易的另有其人吧。”他说:“是少掌柜齐寅。”“原来如此,算他良知未泯,只收取了仿品的价钱。”我心下不禁愤然,继续道:“其实他大可以据实相告是仿品,画工出色的仿品也有其收藏价值。”托马斯幽默地自嘲:“这也是难免的事。搜集古玩陈迹得有火眼金睛才行,看来我还得继续修炼!”他看得开就好。
数个月没有打理,我的头发又长长了,一松手犹如黑瀑那般华丽垂至腰下。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如若少了什么,便是少了曾经藏也藏不起来的快乐;若是多了什么,便是多了想藏也藏不住的思愁,不,我急于为允冰儿正言,似乎那个名字代表的含义不是现在的自己……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境之下,允冰儿都不会因为什么多了什么,更不会因为什么又少了什么,允冰儿不会患得患失,允冰儿的心永若磐石般安然,允冰儿可以抖擞掉自身一切悲情颓丧令这个世界锦上添彩。
我所住的卧房是托马斯的女儿爱玛出嫁前的闺房。她的梳妆台前物品极为丰富,摆满了香奈儿香水,口红及腮红,那些设计精美的瓶瓶罐罐曾盛满了年轻女子的绮思莞梦。我有意借助于寻觅她遗留的香踪芳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象她曾俯首在窗前厚实古雅的书桌上打开精美的便笺,写信给心腹好友排遣如花心事;会用现在我手里的这把毛梳精心打理头发,而后在带有美妙忍冬纹饰的镜子前,照了又照;或者穿戴好衣裙转几个完美的弧度,看看效果,迫不及待去参加某个舞会。我就是这样坐在镜子前苦想,强迫自己不去远思,以免愁肠百结。无奈明月不解人情使得窗前白霜暗生,细细烙印着窗棂斑驳纠结的影翳,似乎在提醒,只要是存在的就会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