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舍内可住6人,毛纺花格床单上整齐叠放着单色毛毯,共用的核桃木长桌上靠墙排放烫金书籍,几盆在阳光下显得晶莹透绿的春草,竟没有一丝外露的奢华气息,而这里本是贵族学校,女孩子们家世显赫,非富即贵。
而后舍监将我放到了教室门口,由一位教师引了进去,后来我知道她教授法语。我施礼后,在她的介绍中抬起头来,得到女孩子们新奇无畏地盯视。教室中有短暂的骚动,甚至交头接耳。
桌椅很近,彼此讲话是很便利的,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们将手轻轻拂到我的头发上,发丝长而柔顺浓密如缎,令她们万分讶异,她们一定在惊叹的同时想知道我每日如何打理自己。
利迪娅老师体贴地纵容了她们几分钟,令过度的热情稍稍褪却,她的笑容美好而包容,示意我在一个靠后的椅子上落座,就身高来讲,我在同龄人中是偏高的。
而后听到利迪娅用中文友好地说道:“欢迎你的到来,冰儿,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你用中文交谈,以后不是英文就是法文,希望你在这里,学到知识和本领并且过得愉快!”
“谢谢!”我带了新生的生分答谢。利迪娅老师有法人的精致和英人的幽默,她的讲授轻松而易于接受,我的第一堂课十分完美。课余女孩子们围了我,不停地发问,无非是“你从哪里来,你住哪里,你跟谁住”等等。
在这样的场合,对肤色和样貌有本能的敏感,我搜寻到一个女孩与我相似,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我们的眼光只是一刹那的碰撞,电光火石间,察觉到她平凡样貌下遗世独立的倔强和强悍,我别转了头。
有人曾说音乐是灵魂的甘露,它可以令最冷酷的心灵合拍起舞。我承认我很关注她,从老师的提问中我得知她叫索菲。音乐课上她是另外一个人,她忘情演奏小提琴曲《云雀》时,周身焕发出迷醉的神采,仿若她就是那只无比欢快,带人飞向高远蓝天的云中之鸟,而我选了钢琴,生疏艰涩一如当时初学古琴。我在穷追猛赶中无知无觉度过了那段繁忙的新生岁月。
复活节到来的前一个周,琼与米苏厨娘已经匆匆做着准备。她们忙碌兴奋的举止,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个节日的意义,而翰墨则极力怂恿我邀请朋友去摩尔。说实话,我很为难。
我总觉得朋友的含义很难界定,泛泛之交算得上是朋友吗?在这个见面寒暄转身无言的环境里,我掂量着手中请柬的分量茫然无措。直到复活节到来的前一天,我才犹犹豫豫下了最后的决心:宁缺勿滥,只在课业结束后等着她。
她自自习室出来,手中拿着两本书低着头,脚步闲适,我目视她迈下了台阶,她的刘海立时迎风飘了几下,外头的空气极为清新,她无意识地做了深呼吸。
这是春日最为灿烂的时期,满树满眼的樱花开至荼蘼,她看到了我,眼光只是稍稍一滞,便看向别处,我移了步子,挡了她必经的路,她向左,我向左;她向右,我向右。
最终她停了,眼神中不太客气,隐含不耐,我努力分辨着是不客气多些还是不耐更多些,却发现她眼中满满的樱花背景前,皆是我自己的影子。
“还嫌自己不够出头吗,杵在这里!”她说。
她示意我让开,我没动。她将书从这只手快速地换到了另一只手,含了几分气愤说:“喂,请让开!”
“我不叫喂,我叫冰儿!”我轻轻地说。
“谁不知你是允冰儿?”她话中有不加掩饰的嘲讽,“你让开!”
“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欲抽脚却依然绕不开我,烦急之下大声说:“长的美就有特权吗?长的丑就活该被人忽视?明明冷傲淡然,像杳不可及的月亮,偏偏有人对你俯首帖耳,连利迪娅老师都肯屈就讲中文迎合你,同样是亚裔女孩,我却得付出双倍的努力才能获得她的赞扬,才能让同窗高看我一眼。你已经在短短时间里证明了你是优良生物,现在还要挡住别人的去路,显示你的与众不同吗,你以为这世界是因为你才存在的?”
被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我心中却没有一丝不快,愤慨之下情真意切的实言我乐于接纳,总好过虚伪客套的溢美之词。
我更坚定地伸出手,将请柬递给她,她迟疑着没有接,我的手停在空气中也执著地没有收回,相持之下,她终究妥协,拿了过去,细细看着那寥寥数字,我咬字清晰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只邀请了你一人。”
这是可以大肆使用百合的节日,束束麝香百合小巧圣洁的花朵塞满了一切可装填的空间,它的香味尤其浓烈令人无所适从。
琼和米苏厨娘在厨房悄声细语,并时不时张望我独坐的身影,她们担心朋友爽约会令我格外失望,而我则不停地留心挂钟的时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像这节日于我的意义就只是等待而已。或者我应当看开些,人类的情感是自主的,强求不来。
所以当她进到厅里走到我面前时,我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最终她释虑而来,忧的是怎样做才能让她舒适自在。我们互相注视着身着便服的彼此,她面部表情看上去柔和多了,她眼中亦近亦疏的复杂情绪,是更笃定了我有招惹人的优良了吧!而我擅长一笑泯恩仇。
自然地挽了她的手臂去厨房,米苏厨娘交代,画彩蛋的工作是分配给我,及我的朋友的。厨房内飘着多种食物浓浓的香味。画了十字的面包仍冒着腾腾热气,盐渍过的羔羊肉散发原汁原味的诱香,苏格兰火腿制作而成的精致冷盘,煎炸过的黄澄澄的鳕鱼。米苏厨娘笑眯眯地将盛满熟蛋的编盘递给我,是为我高兴的笑吧!
画室里有我头天清洗过的调色盘,我已经细心地将长时间放置以致干结的颜料,从筒里挤了出去。她娴熟地挑选了软毛笔,将我挤出的新鲜颜料调和,可见她通绘画。
我有意无意打着下手,等她迅速画好了第一只蛋,我才拿起笔。图案简洁,色彩丰富而不缭乱,一如她的人明了利落不拖泥带水。我们精细地画着,似乎这是世界上顶顶重要的事情,不需说话只需眼色或停顿就知道彼此需要什么,心灵和谐才可最大限度地激发智慧,营造周遭世界的五彩缤纷。
工作结束时,我诚挚请求她画幅素描给我留念,她没推辞,于平静中培养的默契,令我们确立了最初的友谊。她脸上焕发出演奏《云雀》时,物我两忘的风采,在欣赏赞许中挥笔速画是人生一大乐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