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形容她眼中溅洒出的奕奕自信,或许平凡样貌下富有的灵魂更值得人探究,我险些错过了一块蒙尘避世的美玉!她画毕双手呈了给我,语声是故作的镇静,眼中却漾出笑意:“我第一次为人作画!”我返还给她让她署上自己的名字:索菲,她那样郑重的一笔一笔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我的心里。
夜晚,当明月爬上窗棂,我在她名字下方用中文潇洒地落笔:云中雀。
摩尔从没有这么热闹过,人声嘈嘈,摩肩接踵衣香鬓影。翰墨将自己的生日庆祝设在摩尔是我没有料到的,怎么说黎蒂斯都比这里更为合适,气派而又奢华,与威尔森家族的身份地位更匹配,但他就是这么特立独行我行我素。
想必黎蒂斯现在已成空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绿肥红瘦多么壮观啊!做作的优雅,和永远的言不及义惹人厌倦,浮于表面的应和与伪装的兴趣令人嗤笑。我一下一下梳着长发,有意拖延时间。
翰墨端着酒杯上来,他将杯子放在梳妆台一角,镜中那一抹酡红轻轻荡漾着,溢出淡淡的芬芳。他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捻起一缕长发,眼中流淌着离迷醉意:“冰儿是真的长大了呢,俨然是大人模样了!”
他静静盯了会儿镜中的我,将我的身子转到他的眼前,面带无处不在的迷人微笑,道:“冰儿,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我可不能太纵着你,让你一个人躲在这里,跟我一起下去陪陪客人,嗯?”我由他拉起来,下了楼。
有很多人对着我们举杯,翰墨手没松开我,我在他身侧只提供影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制我的行为。他顺手从侍者酒盘上取了一杯酒给我,并特别交代:“只许饮一杯,今天是特殊情况!”我拿了过来,由他拉来拉去。
直到走到一个老先生面前,他膀大腰圆,两撮翘起的英格兰胡子,笑声粗狂,言语不加修饰。翰墨倒是对他另眼相待,执住他的手很久没有放开,说:“听说尼尔先生刚从印度经商回国?”
他吹了吹胡子,不以为意地说:“是的,快别提了,刚才还在跟他们说呢,蛮夷之地,怎么比得上咱们这里好吃好玩好气候!”
翰墨笑笑,说:“那么,先生一定没去过中国,那是我去过最富庶美好的国家!虽然不及这里机械化,但怕是迟早的问题!”
他立马翘起了胡子,翻了下白眼,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中国么?连温饱都没有解决,怎么能跟我们大英帝国相提并论呢?那种国家不提也罢!”
我立于旁边,是种刑罚,手不自觉抓紧酒杯,或者下一刻它就会不堪受力爆裂开来,他举止傲慢说的却是各中事实。翰墨也已发现我神色不对,将手臂放在我的腰上,示意我不要介意,我提了提神,神色稍济。
“我看那就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民族。经济不好暂且不提,文化也不过差强人意,除了食物好一点,没有什么称得上是顶尖的!”
我知道我的手在发抖,咬着牙才没有出声。不知是谁,弹起了钢琴,一群年轻男女,自发组织起对舞,轻快的调子与欢笑的人声传来,异域氛围浓厚,提醒我的孤立无援茕茕孑立,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把控自持,而他口无遮拦没完没了:“就拿这钢琴来说,真是好东西,欧洲兴起,世界都流行;那个国家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来的呢?那些敲敲打打的玩意,怕是会丢他们的脸面吧!哈哈!”
他挺着便便大腹粗嘎地笑着,周围有人附和。翰墨用力抱着我也没能阻止我已到嘴边的话:“所以,先生用一把年纪所换来的风度就是拿别人没有的东西,来对比自己已有的东西,拿别人的短处,来对比自己的长处吗?你没有而别人有的你又当怎么说?你的短处跟别人长处一比又会怎么样?”
他愣了一愣,嘴巴不屑地努了一努,似乎才发现有位中国女孩站在这里,而我已忍无可忍:“先生怎么可以,一边享用着从别的民族搜刮来的财富,一边又可耻地贬低自己的衣食父母?谈起钢琴,他起源于欧洲没错,成型于意大利,基本韵律十二平均律由中国人最早发明,自德国推行应用,各国的音乐作者均参与创作才有今日,明明是世界人民的智慧,为何反成了你反讽其他民族的工具?”
他吹胡子瞪眼睛又怎样!我放下酒杯,快步行到琴室,坐下,手放在琴弦上,打出预奏音,那一连串音符,惊古恸今,好似能贯通人的三魂七窍,荡尽世事纷扰人情浅薄。我听到厅里一瞬间寂静,好似只余下了自己,带着盈盈泪意,倾诉许久以来虚化于无的心意。
珍馐美食葡萄美酒能怎样?燕舞霓裳宝马香车又如何?挥洒不去的是暗夜的落寞,刻骨铭心的是这百年孤独。激愤之下琴音铮铮,难免有操戟执戈,铁蹄纷争之声,不极尽悲壮嘶鸣难以抒胸怀,无以吐块垒。我听到众人涌来却悄无声息。
一曲终了两手一收遂即起身,当作无人欲跨出门去,那无礼之人立于门口,他伸出手来,放在胸前,歉意地向我躬身,我只稍稍一立,脚步未停,不等他行礼,提了衣裙径自冷然上楼去,我自一旁看到薇薇安诧异地张大了口,她的美丽一如既往有增无减。
桌上的玉色马蹄莲生成箭形,这样亦正亦邪的植物,有着天赐的魅惑。我手中越来越多的花瓣飘然落下,不一会儿已铺满一桌。
“冰儿,一人独享这胜利不觉得太奢侈了吗?”我闻声抬起头,翰墨手中持酒,有不可遏止的兴奋,戏谑道:“这马蹄莲也跟你有仇啊?要不要来一杯?”他将杯子递过来,我一饮而尽。“冰儿,你方才是用曲子在赶尽杀绝吗?”
“翰墨,这不好笑,我分明觉得,在这里,我只有被蒸炸烹煮的份儿!”
他说:“你总是令无知狂妄的人无地自容!”
我说:“我所有的作为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本非我所愿!”
“冰儿,我为你高兴!”他轻轻地说,转而又笑道:“而且得感谢他,没他我们哪能听到这样的琴声!”
“请允许我收回小时候对你不公的评价,确正如哥哥所说,你十分出色而且……特别!”薇薇安轻轻走近,她已具备成熟女子使人熏然陶醉的风韵。我立起身淡然一笑,就当尽释前嫌:“不该记住的我都没记住,那么,该忘记的你快些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