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青一会儿便走了进来。我坐在梳妆台旁,面无血色,对她说:“将头发剪掉!”
她一听就急了:“小姐,这么多年才留到这么长,剪掉多可惜,夫人也会心疼的!”我目光一凛,气势迫人,只一个字:“剪!”
她哆嗦着下了手:“好……好……这就剪!”三千青丝,片刻便铺了一地,犹如一袭沉愁。一头短发,毫无留恋地跨出门,对细细捡拾发丝的舍青说:“将它们扔掉!”
我进了母亲居住的内室,却不见她,问正在擦拭厨具的丫环:“夫人呢?”她倒机灵,一施礼道:“回小姐,夫人在西厢诵佛!小艺这就带小姐过去!”
我一顿,问:“夫人,何时开始诵佛了?”她答:“自先生去后,夫人每每思及伤心不已,林妈直急得不行,便去寺里求了经文回来,夫人看了,心才稍静了些!”
我留下丫环,独自走向西厢,沿着长廊,途径客房,行至末端人最少去处,走进那间去,果见母亲跪地面佛,合目轻诵,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过往的岁月中,母亲所诵的可只有华诗美词啊!
那刻,突然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会改变更多的人与事,非人力所能挽回一二。
我收敛心神,俯下身,轻轻唤了声:“妈妈!”她睁开眼见是我,先就愣了一愣,有些生气,说:“你把自己的头发怎么了?”
我勉强一笑,答:“商行事多,每日打理它太不方便!”她神色稍缓,站起身,由我扶着在椅子上坐下:“那倒也是,都怪妈妈无用,帮不上你什么忙,让你受累了!”
母亲现时这样自怨的心境尤其令我难过,强忍着说:“妈妈哪里话,您是我们的精神支柱,于这个家最为重要,商行有我有彦弟,您不必操心!”
她叮嘱道:“你刚回国,于诸事不熟悉,你与郎彦又都年轻不经事,还要倚着商行那些老执事,多听他们的意见,不可以一意孤行,明白吗?”
我点点头道:“母亲说的极是,我与彦弟必会小心行事!您放心!”
次日一早,郎彦正待上车,我也走上前去,站在他的面前,他看向我的头发,微微一怔,我直言:“我同你一起去商行!”
他不禁笑道:“好,一起去!”边说边为我打开车门。
沃丰商行,是允氏家族三世的心血。允氏本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曾祖率先弃官从商,反而躲过了皇族没落,官宦失势,旁支亲系虽不及曾祖这支财倾势厚,但也因此生活无忧,最是感戴趋恩竭力尽心。
虽商家经管最忌私亲把持,曾祖感念他们报恩心切,便应允,自宗亲中选入额定青年参与商行事务,并特别交代祖父,代代遵从此约,到父亲这代,自然也未能例外。
在苏州商业区,这样产权自主的五层办公楼极为罕见,每日有身着商务服装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有浓厚的商业职事氛围。进去,从一楼直至五楼,人人都礼貌地打招呼:“郎先生早!”“郎先生早!”
郎彦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我:“这是允小姐!”“这是允小姐!”他们显是意外夹杂了惊喜:“允小姐,早,早!”“允小姐早!”
我们走出很远,还听他们小声议论:“快给他们说去,咱们今天见着小姐了,她长的可太美了!”
商行里,只有元老级别的执事才被允许身着长襟,踏点而入,按点而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辈多数跟随曾祖或祖父艰难起家,裹风携雨,有几位已显龙钟之态,却一样的精明矍铄,洞若观火。
我一时困惑不明,是什么人什么事竟能躲过他们的明眸法眼,也令练达强干、眼里容不得沙的父亲失聪复失明,甚至赔上了性命,想到这里不由得攥起了手指,指甲嵌进了肉里,心里撕疼却未减分毫。
在父亲的办公室,我静静站立,这里依然留有他的气息,他的香烟盒闪烁着银色的光华,抚触,光滑冰凉如斯,我似乎能听到他啪得打开,啪得又合上的声音,而父亲在家是从不吸烟的。
他新购置的汲水笔放在一旁,是的,他将他日夜随身的那支送了给我,曾叮嘱“有事以此笔代写”,而我从未用它写过只言片语远寄给他,从此再也没有机会。
我不会忘记,清晨不能与他一同吃饭,晚上等不到他归来,他便是伏首在这里通宵达旦或者批阅公文,或者与人议事,又或者正行进在劳碌不休的漫漫长路上。
何钦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儿时印象中他是精力旺盛,办事得力的韶华青年,如今转眼已步入中年,还是那么谦恭又有那么点……我被他的话打断:“小姐,各部的执事已经集齐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开始!”
我没有立马应话,盯着他不语,他有一丝的乱,也只是一丝,便不见了,是的,如果连父亲都察觉不到,我又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仅凭它判断出人性的好坏?
我低头,拿起会议议程,站了起来,定定看着他沉声道:“就现在吧,提早5分钟!”
我在中间的椅子上落座,室内一时静极,在坐定的那刻,临时改了主意,将议程推到了一边。
神色顿时凝重,说:“在座的各位叔伯,是沃丰的股肱功臣,更是我的长辈,我就有话直言。家父不幸去世,而我又只是个韶龄弱女,肩上突降这么大的担子,不由得寝食难安诚惶诚恐。”
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以后还要仰仗各位叔伯兄长多与分担,也好给我们孤儿寡母喘息的机会,在各位长辈面前露拙出丑实在是丢人……”
我抹着泪呜咽有声,转身出了会议室,听到身后一片嘈杂,总不过是有人同情唏嘘,有人暗自得意觉得我实不足畏,有人怕是认为允氏百年基业马上要后继无人了吧!
就这么着,自那次别开生面的见面会后,我开始了在沃丰的迟进早退,人人都知,沃丰的小姐商禀才能并不像她的样貌那样出众,甚至不及她先祖勤奋的万分之一,沃丰有何前景可言?
更甚者她还学了些洋人的玩意儿,聚会派对不断,这不明摆着是个败家舍业的不孝子孙吗?所以我邀请了财务部的几位办事员去聚餐,无人有疑,我预先在明义轩定了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