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着我的肩膀,颤声道:“冰儿,叔叔去了!”我呆住久久未动,而后声嘶力竭地叫道:“郎彦,一定是弄错了,不可能!”我不顾一切跑出门去,听到索菲和郎彦在后面喊:“冰儿冰儿……”
我的父亲,最最亲爱而又严厉的父亲,怎么可以不给我机会对他说,我感谢他将我流放在这里,他的决定是对的,我终于明白世界之大,不再鼠目寸光,我是真得乐于承担家族的担子,并非心不甘情不愿!往昔像清晰地画布,一幕幕自脑中浮现,而心中那疼,真不如让我死掉的好。
寒山寺,父亲曾指着寒山拾得的画像说:“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父亲从外面风风仆仆地归来,亲昵地抱起我,亲我:“冰儿是真得长大了呢……”
逃避珠算时,父亲发火说:“不要找这种蹩脚的借口来掩饰懒惰,你以为这是儿戏?”
离家那日,父亲痛心道:“怎么,这么些年委屈了你吗,你的顺从都是做出来的样子?你的母亲会有多伤心?她口中”绝非池中物见识堪比男儿的女儿“竟是这个样子……扶不起的惺惺女儿作态!促狭到要甩开家族包袱,忘了世代的衣食根本……”
我踉跄着摔在地上,失声叫道:“爸爸,冰儿知错了!”郎彦与索菲一前一后跟了上来,将我扶起,索菲面露疼色为我擦拭着膝盖上的血迹,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我抓着郎彦的手臂,一遍一遍向他确认:“彦弟,你一定弄错了,是电报局打错了字,一定是这样,你刚从家回来,他们都好好的,是不是?”
我边说边连连摇头:“不,我要马上回家,我要自己确认,彦弟,马上去订船票,现在就去,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了!爸爸一定是想我想坏了!”
郎彦抓住我,盯着我的眼睛,他脸上流淌着不断溢出的泪水,那么竟是真的了:“冰儿,冰儿,咱们这就回家去,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好不好?”他将我按在怀里,我心中的痛哭不出来。
那是谁家的秋海棠非要生成杜鹃泣血的模样,在故乡随处可见的青石路上那样招摇,生生勾起远归游子的悲亲之心。却原来,人世间有一种离别,转身即成永诀。
我那风雨招摇的故园,梦里思里的故园……我一下迈了进去,郎彦甚至跟不上我的脚步,目光被牵引着,朝向父母常迎我的方向,小姨搀着母亲从主房内出来,一身素服,一时间如雷轰顶,竟是真的。
那还是我的母亲吗,七载时光而已,她竟苍老如斯?“冰儿!”母亲扑伏在我僵立的身上哭泣时,我骤然明白,我是没有哭泣的权利的,我拥着她,木然地说:“妈妈,你还有我!”
丫环将饭菜摆了一桌,整个人如僵了一般,她见我一动不动,便退了出去。在门口遇上了唐蔺芷,唐蔺芷问:“小姐还是没吃吗?”
她道:“已经三天了,送了撤,撤了送,小姐一筷子也没动。”唐蔺芷忧心道:“别让夫人知道。”
她悻悻地说:“哪敢说,夫人问起,也只按您的吩咐,说小姐忙于商行公文,忙完就去看她。”
唐蔺芷放心道:“那便好!”她压低了声音:“先生去了,小姐哭也不哭,连一滴泪都没掉,这女儿做的!”
唐蔺芷怒道:“忒得不懂事,哪轮得到你议论主子的不是,难道不懂小悲则言,大悲则静的道理,留着你早晚惹祸,明天不必来了!”她受责急走,转瞬没了人影。
他在门口来回踱步,显是担心,犹豫着没有进来,我用尽了力气喊道:“唐管家,你进来!”他一听,高兴坏了,随即推门而入:“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蔺芷去做的?”
我静静地说:“吩咐下去,以后园子里的大小事,不必劳烦夫人,让她安心静养!”他躬身道:“是,谨遵小姐之命。”
我心中微微一动,问他:“先生,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他曾私下对你提起过什么没有?”
他想了一想,答道:“先生身体一向康健,他素来体念夫人,生意上的事极少对她说,师傅与我做了工作交接去养老后,园子里的事先生也只与我一人商量,既如此,我知他甚少在家办理公务上的事,想必这些小姐您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我,我点点头,他继续道:“只是有件事,极为怪异……”他又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说:“先生去世前几日,商行里曾来过一位财务部的执事,先生提前吩咐说,商行若有人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人进书房。来人行踪极为谨慎小心,先生也将一干下人支使的远远的,不让伺候,这是府上待客从未有过的事。那位执事走后,先生次日便卧床不起,现在想来,倒让人觉得有几分关联。”
我心里一紧,不由得抓紧了扶手,多日滴水未进,一口气憋在胸口,差些背过气去:“你注意到他可曾带了什么东西来,难道只是与先生口头言语?就让他卧床不起?”
他说:“他来时,手臂下原是夹着一个小小的公文包,普通人将包夹在身体与手臂之间那已是最安全的方式,他反而用另一手也紧紧攥住了,令人想不以为,那里面装着些与身家性命有关的东西都难,因此我才多留意了几眼。”
我狠狠地说:“你做得好!而那些为人专做鬼事的,最好求天告地,不要让我查出来,如果父亲之死是人祸,我要将那些人剥皮拆骨,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唐蔺芷一时愣住了,是我的神情吓住了他?他眼中的小姐好似转眼变成了陌生人。
好一会儿,唐蔺芷回过神来,劝说:“小姐既有这个心思,就要先保全自己的身子才是,也要为夫人想想,若她知道您数日米水未进,该有多心疼,还是用些饭吧!”我端起了碗,喝了几口,他才松了口气。
我放下碗,说:“一会儿,你让舍青带着剪子过来!”他身子一紧,神色惊惶,我冷冷说道:“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看着那些鬼入坟墓!”
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纸笔,写好递给他:“另外,你按这个地址往德国拍个电报,马上去办!”他也不敢耽搁,起身就去了。电报只有六个字:索菲,回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