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轻男子最是嬉笑无拘,嘿嘿一笑道:“小姐光临,我们这里遍地油污,就不给您让座了!厂长室里有好茶水,想必您喝过来的,我们也就不递水了!”
我不禁笑出声,看着他们手上和身上的油污,极受触动,问:“你们机修部是不分昼夜,随叫随到,厂里的饭食怎么样,有要求可以提。”
他们推推搡搡,谁也不开口,倒是有一个走向前来,直言道:“与其他厂比,咱厂待遇不错,我们知足了!”
我说:“这样,我做主,中餐给你们多加个荤菜,多劳者多食!”
他们正要欢呼,我示意他们先安静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管你们是集体攻关也好,请高人帮忙也好,这里以后不许有积压未修的设备。”他们笑笑爽朗地应道:“明白!”
已近收晚工,我们移了脚步,我看他们又埋首工作,倒是有一人,正是方才答话的那个,已走了出去。
我问厂总管道:“他怎得早退了?”他说:“小姐有所不知,他是先生特许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解释说:“每个机修工有分工,负责厂区的某片机器,由他负责的那片,极少出差错延误生产。他技术相当出色,且是个学生工,即将毕业,来这里锻炼的。对机器很有天分,再零碎的配件到他手里也服服帖帖,那些老师傅有时还要请教他。”
我问:“他叫什么?”他答:“严卿棠!就是家境不好,有一老母亲常年卧病,所以先生准他早退!”
严卿棠已拐进了胡同,何钦问:“小姐,是否还跟着?”我说:“下车,走过去。”
这是个无遮无拦的小院,简陋的三间房,破旧的木门两旁两树桂花洒着浓郁的香气。在正间里,他将药罐放到炉火上,正扇着扇子,我们静静立在外面,索菲问:“冰儿,不进去吗?”我示意她噤声。
而后他小心翼翼将药汁滤了出来,又倒到另一个碗里,将第一碗碗底里的药渣也倒了出去,轻轻扶起床上的老母亲喂她喝下,我说:“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凡事凡人总有例外!”
服侍过母亲后,他续了米水在炉火上煮饭。而后坐在另一间小房内,点着了一盏昏黄的烛火,拿出图纸模样小本本,对照着安装零件,那本子显是摩挲的久了,破旧不堪。我示意他们悄悄退了出去。
车上,我交代何钦说:“你尽快联系医院,将严母安排好!检查结果及早给我。”何钦虽然讶异,但始终没问出口,只说:“是!小姐!”
是日夜,待母亲郎彦回房后,我与索菲留在书房。将个中隐情透露于她一二,她气愤地瞪了眼睛:“叔叔的死居然另有隐情?是什么人这样丧尽天良!”
我示意她轻语,并走去确定门窗已关严,才又说:“这就是我让你回来帮我的原因!而且这事你须慎言,不得让第三人知道!”
她问:“郎彦也不知道?”我说:“母亲我都瞒着,我又怎么会让他知道!”
她来回踱着步,托臂想着:“叔叔去世前两个月款子外流,不就是咱们最后那一个学期,也就是郎彦去英国的那两个月?怎么会这样,家里居然出这种事,你们都被蒙在鼓里!太巧!也太阴了!”
被她的话点醒,灵光一闪想起什么,忙在心里连连否认:“不,不会的!”我要去查证,证明不会是的。
而后对索菲说:“索菲,我让你去查这印章的出处,即便是对母亲也只能说你是去游玩,你懂吗?”
她看我六神无主,不知我怎么了,只连连点头道:“放心,我明白的!”我深觉可悲地说:“索菲,我能相信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她走过来,将我的额头放在她的胸前道:“冰儿,你知道的,你对我也是这样重要!”
我仰起头看着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你须得小心应对,不要让人发觉你在暗查寻访,而且要有心理准备,这是海里捞针的事,总要耗些时日,也未必会有结果。”
她俏皮地说:“知道了,多方筹谋的女诸葛!”
我还是有些担心,主要是她的人身安全,拿了纸笔,匆匆写了递给她说:“这是瞿秋和的地址和电话,现下他的律师事务所办得极成功,多与警政司打交道,如果有需要记得向他开口!”
她倒是极为重视,接了过去,妥帖地折好收了起来,我才略放心些。
我正埋首商行的季度报表,门外响起轻轻敲门声,我头也没抬,高声道:“请进!”
我知何钦领进一人来,定睛一看,是严卿棠,将报表合上,笑道:“我正要派人去找你!何秘书,倒杯茶来!”我让他道:“坐下说!”
他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道:“我今天领母亲之命,特来当面感谢小姐,谢谢小姐将母亲送入医院治疗,还准我假去医院服侍她!”
我示意他不必言谢,说:“要谢,谢你自己,你的孝心能感动天!我有一个顶重要的问题问你……”他倒是爽快,说:“小姐有什么只管问!”
我说:“你觉得你们机械部要怎样,才能更得力配合分厂的生产?”他想了一想答道:“在小姐面前不敢妄言……”我打消他的顾虑道:“你说来听听,没关系!”
他才又说道:“机械部是为保障生产才存在的,不免被动。”我一时来了兴致,问:“哦?怎么说?依你又该怎样?”
他得到了鼓励,随意多了:“机械部承接修配,机械坏了修修补补,无可厚非,不过我们也是最直接接触生产需求的一类人,生产上的不便与配置需要,没人比我们更清楚,我们有时听到工人们抱怨说,这个梭,那个轴承要是改装成什么什么样就方便了,我们也想自己试试,但没有条件。”
我已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说呢?”
他不禁跃跃欲试,比方才言语更加快:“所以我就想我们可以成立自己的设计部,与生产结合,做出更贴合使用的工具,哪怕先从最细微的零配件开始设计,慢慢成熟,到整套的机器,那样就不会受制于外国人,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我不禁陷入沉思,这虽是个长久之策,是不能奢求短期效应的,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一腔热情,也正中现时苏地棉纺厂普遍共有的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