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如自梦中惊醒,跳了起来,脸上似乎长了开关,那怒容一瞬关闭,喜色随之洋开了,说:“冰儿,你来了!快进来!”
我坐在一旁的软椅上,说:“今天才来看你,你不会怨我吧!”
他说:“你没我清闲,我自是明白!”
我说:“时隔几年,这话你倒记得清楚!”
想起几年前,舞会后,第二次见面时,我曾以此言讽刺过他。
他倒似无意,眼眸幽深,说了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记得!”
他端过佣人递来的粥,尝了几口,道:“今日的粥怎得味道不同,这样好吃!”
佣人拾起餐盘,说:“允小姐带来的!”
他放下汤匙,就着瓷碗,三两下即吃下了肚,对佣人殷殷地说:“再盛一碗来!”
而后又对我说:“怎么这样好吃?”
我说:“那可不,我家舍青厨艺高超,足足炖了一夜,排骨化浓汤,又加了红枣银耳薏米煨至入口即化,不好吃才是怪事……”
我话未说完,已半起身,目光被五斗柜上的相片吸引,上次匆匆逃离,没来得及留意卧室陈设,并不知有相片摆在这里,走了过去。
那本是一张泛黄的老相片,上面一年轻女子半拥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极温馨的情形,只是那女子形容憔悴,沧桑老态与花信年华并不相符,孩童稚气未脱,纯真无忧,酒窝轻浅含笑,一长一少,一忧一喜相形之下,令人唏嘘。
他不声不响走了过来,我指指相片中的男孩,问:“是你吗?”
他点点头,一丝伤感浮上眉宇。我下意识翻看了镶框的背面,后有字标识:“妈妈与方哲。”下笔稚拙,却一丝不苟。我知趣地轻轻放回原位,没敢多问。
只是近日遭遇奇巧得很,频频与方姓之人打起交道来,一个要杀我,一个救了我,心内不觉有几分异样,几分异样之下,不禁细想,那背影倒猛然熟悉起来,心中不由默念:苏华董事方卓,方哲。
不由急猝起身走至门口,他又似吃了一惊,错愕地唤了一声,我自知失仪,回过头,说:“方哲,我想起今天还有急务要处理,就此告辞!”
他见我突兀显出了疏远冷落,忽热忽冷之间,想必他也洞觉,跟随我追了几步,说:“你不会来看我了?是不是?”
我自问,这是哪门子缘分,碰上父子冤家,商争之事已是乱麻横陈,险些送命,何必趟这浑水乱上添乱,只是他不惜与亲父作对,从刀客手中救下我,我自是感激,只是这感激在得知隐情后立马打了折扣,更甚者他有意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虽有情可原到底失了磊落。
我说:“此番天意安排,想必对你我都是意外,既是如此,就顺天意吧!”
以谶语拒之,他心下自是明了,现出无力的笑来,那笑有几分不舍与苍凉,令我想起相片中的女子,有相似的容颜,有同样与天地同久的悲凄,我竟有些担心他未痊愈的伤口又迸裂开来,强制自己扭过头,深吸口气,终究跨出门去。
回到商行,叫来何钦,说:“去查一个人,苏华纺织董事方卓。”何钦说:“小姐想知道什么,先生曾吩咐查过一次。”
我说:“他有个儿子?”
他说:“是的,名方哲。方卓有过两任太太,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大太太是方哲的生母,二太太进门后,大太太失宠,抑郁而死。”
我又问:“他们父子关系如何?”
他说:“方哲幼年丧母,对生父可谓爱恨交加。方卓让他向左他定然向右,命他去国外学经济,他偏偏改学医学,回国后,方卓有意将生意转交于他,他日日流连酒肆买醉玩乐,放浪形骸不务正业是出了名的。”那就不会有错了,果然是他。
我问:“你说方卓与日本人有联系?”
他说:“是的,小姐想必也是知道的,工藤是驻苏的第一大日商,专事纺织贸易,技术管理诸多方面都是一流的。想要有所依附非工藤莫属,苏华纺织有此举,那是极明智的。”
连他这样持重稳妥的人,居然也流露出谄媚色,不禁厌恶,凛然道:“何秘书言下之意,苏华才是识时务者,沃丰也步其后尘找个靠山才对?”
他这才意识到失言,辩解道:“小姐,何钦并非此意!”
他有无此意,我自会查证,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日本人怎会知道我有听京韵大鼓的喜好,等在那里意欲取我性命,我的日常安排,他所知最为详尽,本只是无意交谈,却扯出些蛛丝马迹。
方卓虽是商场对手,却彼此立场明确,多加防范,并不难对付,这些看似无害的好好先生,才更是隐藏着的杀人刀,不得不防。
这样看来,方哲放弃利益对立,护我周全,真是难能可贵,值得信任。那么,要取我性命的究竟是日本人还是方卓本人?方卓真得与日方有勾结?这些问题迫在眉睫,需要尽快求证。
冬日午后,太阳有微弱的暖意,隔过平面玻璃洒在杏色攒花台布上。这是个依水而建的咖啡馆,门前搭建了一座小巧木桥,是这木制水上建筑与陆地相连的唯一途径。
窗较低,视野开阔,桥的两边,甚至这建筑之下皆是轻浅的湖水,五色悠游的鱼儿身姿清晰可见,老板曾是加拿大留学生,经营思维十分独特,只做质,不做量,所以这里虽空间不大,却多是回头客,慕名而来的也颇多。
曾跟小姨来过一次,就喜欢上这里的与世无争,水静云悠。杯里浓香如脂般的咖啡散着热气,室内温暖如春,水中云朵天光投影,晃晃一泓,再低头,那咖啡杯中的亮亮闪闪,好似由眼睛自湖光中剪携而来,注入了杯里。
他穿着灰色呢制风衣走上桥头,木桥被他高大身形衬得更为小巧,看到这么个地方,他兴致似乎出奇昂扬,脚步轻快。拨开华灿灿珠络门帘,踏进来,轻一松手,大珠小珠哗啦啦嗦响,成了一曲既美又天成的短章变奏。
眼光扫到我时,绽放满面笑意,说:“冰儿!”他本是这样气自华的一个人,我对他知之甚少,仍不能确定他是否腹有诗书,与那个放浪形骸不务正业的人有本质上的不同,那或许是他有意而为,为了与生身父亲怄气?尤其今日他身着风衣,围了围巾,更像是风雅无拘的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