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在异乡,离家路途遥远,不免生出很多的惆怅。文章也只好打住了。
中年三叔
父亲兄弟五人,三叔是最有知识而又去世最早的一个,想来大约是一向命运多舛的缘故。在公元1991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三叔没有迈过这一年的门槛便倒下了,年仅46岁。
三叔绰号“探眼”,眼睛之大,一般罕见,尤在发怒之时,能震住不少人。这一点与三叔的聪明过人一样,是乡人皆知的。于我,却是一个睿智和蔼的标志。
三叔在村里读完小学,直升到十里外的宜山乡中,每天需要起早贪黑,并且要一路行色匆匆。他的午饭只是一把小米,往口杯里一放,加一点水,蒸熟了,用食指一卷,就那么一团,咕噜一声下到肚里,不知其味如何,却只落下看别人吃饭而自己流口水的份儿了。成绩却是出奇的好。
但家境实在太贫困了,那个岁数的三叔能算半个劳力了,祖父决定让他辍学,三叔梗着脖子硬说要再读,祖父拿过草箩啪一声扫在他的屁股上:“给我割草去。”
三叔只好停了课。亏得他班主任得知后急急赶了来,百般劝说后,祖父好歹让三叔念完了初中。
毕业后三叔在家乡小学谋了职,从代课教师到民办中年三叔教师,他一路走得坎坷,其间因为“文革”之故坐过一回牢。这段黯淡的岁月,三叔在以后的生活中所提甚少,大约是不想揭那伤疤吧。
我要提的是前些年的事。按说,论资格,三叔早该从民办转为公办了,无奈僧多粥少,轮到三叔的那一年,另外的一个人花钱买了别人的选票,三叔又落下来。但三叔性格之暴躁,是众人皆知的,那人便千方百计想瞒住三叔,而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人转正后,办了一桌酒请客,其间也请了三叔去。有人说三叔会掀了那人酒桌,但说错了。
应该说,三叔在“文革”后和生病前的那段日子,生活过得还不错。于是人群中或说三叔聪明者,亦颇多揶揄之意。一次三叔在搓麻将时,乡政府来人了,别人都被抓去了,唯有三叔不知如何躲过了,竟还捡到一枚金戒指。又比如说建学校的时候,三叔也开始造房子。
学校建好了,三叔的房子也造好了。人们就颇多微词,说三叔公饱私囊。前一说,实乃太对不住人的传闻;后一说,更显出其猜测和妒忌的成分来了。因为我家的房子是与三叔的房子一起筑的,买完木材和砖瓦的费用都是对半出,何况三叔劳累几十年,总不至于连一间房子也盖不了吧?
三叔在转正后生命进入辉煌时期。乡中心校分为初中和完小,三叔去县城进修,回来后要调到中学任总务主任,却不料正是这个时候被检查出得了肺癌。整家人哭哭啼啼,自然瞒不过三叔,便知道了。但三叔却表现出一向的豁达来:“哭什么!谁生这病也不能治,何况一介草民!”于是还是老样子。但终究还是不行了,杭州的医院不管用,去上海。拖了两年,落掉的头发又慢慢长了出来,三叔便说好了,不去看了,公家的钱也花得够多了,闲着够烦,还是教书去吧。不料此言一出,昔日的同事纷纷从身边走了,生怕传染了似的。三叔的自尊受到伤害,怅怅然也终究要骂了。
但坏事来了,癌细胞发生了转移,到脑中去了。
1991年年底从上海乘船回家的时候,病情急剧变坏,一切已无可挽回了。三叔,我的三叔!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落泪了。也许你不理解,目睹着一个聪明睿智的人变成一个神志不清、满口胡话的人,心情该是怎样的沉痛!我的三叔已完全认不清任何一个人了,他会把他的岳母说成是自己的女儿,把他的儿子叫成是自己的父亲。听听吧,人们!如果你有泪,你又怎能阻止落下?
我可怜的三叔!
三叔最后的日子非常悲惨,起先除了躺着还能坐着,最后只能躺着了。后脑和背部因为长期躺着而肿得怕人,大小便失禁了,说不出任何话,吃不进任何东西。眼看着死神一天天向三叔逼近,活着的人,除了眼泪却无可奈何。
在农历腊月二十八的时候,三叔终于挺不住了,离迈过这一年的门槛只有一天了,三叔张了一下嘴巴便走了。那时他唯一的儿子去叫医生,在半路上突然有了感应似的狂奔起来,但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第二天是除夕,凌晨时我们将三叔悄悄送上山。回来的时候,天刚发亮。我的乡人传颂的三叔,消逝得悄无声息。
这是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至此,我的繁荣的家族因为失去两根顶梁柱而走向下坡。直到我考上大学,我的叔伯兄弟也通过各种渠道或读书或经商,家族又显现出一些生气来。
但这个生前给予我们极大鼓励和帮助的人已全然不知这些了。
滨海故人
三月雨迷迷蒙蒙的,像一袭轻轻薄薄的白色雾纱,远看着,似乎在漫天揉动,近看时,似有似无,只沾湿了你,浅浅的一层。
在江南雨季的三月里,千万别撑伞,尤其是这样的午后,在这样的海滨,你只管信步走来,随手干你的事。纤纤细细的灵,小小巧巧的灵,走在你的前面,两根冲天辫一颤一颤:赶我呀,追我呀!你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逗得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等我呀,三表哥,等我呀。
海滩上满是胖嘟嘟的涂米菜,一簇一簇的,马上要连成片。你一个跟斗翻过去,顺手拔出一簇涂米菜,往灵的竹篮里扔。灵气喘吁吁地跟着你,细细的雨在小巧的鼻子上凝成一颗水珠,很好看地落了下来。
那时候你还小,不晓得突然一吻,也不知用手刮刮她的鼻子。你只知接过她的竹篮,跟她一起用稚嫩的声音唱:小小的涂米菜,秋天里开黄花……
太阳还没有落尽,趴在远远的西山口,透下一片光来。潮却退了,各色的水鸟飞起降落。海于你,没有五彩斑斓的贝壳,却有着说不完数不尽的海生小动物。你滨海故人用手指着那蹦蹦跳跳的小鱼儿,问身边的母亲:这是什么?这是跳跳鱼。这呢?这叫红脚蟹。于是你深一脚浅一脚到处追赶着它们,海滩上落满了你小小的浅浅的脚印。你没有抓到一只,脸上却满是泥。终于累了,也饿了,被母亲拎到堤岸上,闷闷地坐着,也看着。你看见母亲的身影颀长地落向远方,她慢慢寻觅着,俯身捡拾着,且行且远……
父亲是个船长,他的船靠岸了。你远远地听到汽笛的长鸣,你知道父亲回来了。他的胡楂落满了一圈。他用手摸了摸你的头,猛地从身后掏出“冲锋枪”给了你一家伙:不许动,举起手来!你咯咯地笑着,接过枪来也给了父亲一家伙。
有一回你问父亲:海大吗?海有边吗?
父亲回答说:海很大,但海有边,海的另一边,在很远的地方。你拍拍胸脯:下一趟,我也跟你去。
你还小,等你长大吧。父亲说。但你长到了20岁,也没有跟父亲下过一趟海,直到父亲远逝了,你才坐上他往昔的船,沿着父亲的足迹,去了一趟远方。在海中,你流泪了。
多少年以后,你孑然一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个陈旧的旅行包,你在家园旁密布的水系中选择了一条河流,沿河远走。穿过茫茫人海的街市,你感到自己的孤立和无援。这时候,大海的涛声,在耳边一遍遍响起,你知道有些东西,真是无法割舍,但毕竟你还年轻,才度过20多岁的生命,你还有梦想。一切故去,只要梦想犹在,你就不会无路可走。
没有树木的村庄
地里的泥土被打完了,制成的一块块泥坯和煤坯,烧成红砖后,都造了房子。那些地,先要荒上一两年,长野草或一种叫咸青的植物,然后改种水稻。十余年间,从家旁到海边的一大片种蔬菜和瓜果的土地,泥土全被打掉了一层。再也没有可用的泥土了,十几台制砖机一台一台哑了,汉子们都歇了脚,坐在家门口发愁,突然看到:家门口没有树了,整个村庄没有剩下一棵树了。
没有了泥坯和煤坯,就像锅里没有了米,红砖窑的煤烟断了。被煤烟熏得乌黑憔悴的汉子们,揉着红肿的眼睛,屋前屋后地转悠,突然发现:村庄里再也没有一棵树了。
十余年前,这个村庄树木葱茏,哪户人家的屋前屋后不有几棵木麻、棕榈或者槐树柑树的。可如今,你再也见不着一棵树。这个村庄就像在一片光秃秃的地里冒出来似的。
就是那些红砖窑里冒出来的煤烟,先把这些树的叶子催落,再把这些树的树干熏枯,最后,砍掉当柴烧。
没有了树木就没有了树木,村民们不想这事。眼下没有树木的村庄得去赚钱,在家里闲着,心里慌得很。还好,公路修进来后,街两旁的房子开始造了,大家拿着扁担,拉着板车,又忙活去了。
我二公还在世的时候,每天起得早,站在桥头,看着村庄里十几个红砖窑冒出的煤烟笼罩着整个村庄,就止不住咳嗽。他的蚊帐被煤烟熏得发脆,手一碰往下碎;他的那棵心爱的柑树结的果子越来越小,而且酸得难以下咽,到最后不长果子,枯死了。这烟是有毒的啊,二公说,咱们村庄里的树木会死光的,你们都要遭报应的!
谁也没有理会二公的话,那些年烧红砖的收成正好得很,红砖才出窑,就有船等在河埠头了。日夜两趟窑,烧出来的都是钱。
烧窑是一种真正的体力活,只有最勤劳的人和最有体力的人才能干得了。先要从地里买进泥坯和煤坯,叠成垄,晒干,再挑进窑,叠好。两块泥坯夹一块煤坯,要一天几次往窑里填,还要不断地将窑下烧好的红砖起出两边的洞口。逢人来买,又要搬上船。这是一种不让人睡好觉也不让人歇上几口气的活儿,可因为来钱,大家都拼了命似的干,精壮汉子两个人烧一个窑,力气不够的,兄弟三人、父子四个都干起这行当。
树木都枯死了,整个村庄显得很苍白。春天的地里冒出来的一层浅浅的草,不到夏天都变黄了。在毒日头下走,再也没有一片阴凉之处。房前的木麻,屋后的竹林,河边的老槐树,都成了记忆之物;知了、天牛和各种鸟儿,再也不到这里来了。清晨时醒来,听到家后小河里的桨声,隔着窗户望去,这条河是光秃秃的,河两岸没有一棵树,甚至也没有草,只有与石板路一样颜色的河水……
房子盖起来了,孩子像牛犊一样大起来了,精壮汉子变得憔悴了,不过三四十岁,背就有些驼,头发像一窝枯草,脸色发黄,只是瘦下去。他们开始尝到恶果。
如今,泥土打完了,那些肥沃的土地,大片大片地荒了。树木死光了。村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这样无私地让子民们把自己掏空了。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劝告大家:该歇歇了吧!
废 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