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舍赫哲……”我哭出声来,“你别死好不好……”
随之而来的是大片大片汹涌的恐惧,寻不到人来帮忙,又不能独自留下他一个,不知道他此次来帝都身边跟了几个人,都在何处待命。夜深了,天冷得紧,又被溅上雨水,我感觉他此刻正在一点点流失身上的温度,而我无法阻止。
我终于体会到,平安镇的那场厮杀里,他抱着满身鲜血的我,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而此刻,他的伤口仍在一刻不停地往外汨汨渗着血,便是将我全身的衣物扯碎为他扎上,也止不住啊!我狠狠心,将手探入他的怀里,摸出那把短刀,丝毫没有犹豫地往自己腕间割去,一道血痕清晰而现。
“赫哲,你再撑一撑吧,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我将割破的手腕移到他唇边,另一只手颤抖地握上去,眼里狠绝几分,指间一个用力,一注鲜血就从伤口喷涌而出,尽数滴入赫哲嘴里。那种热血从自己体内被硬生生挤出来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我只觉手指僵硬而麻木,倒没有想象中的疼。
“小姑娘,你以为喂他血,他就能醒过来了?”
我惊得抬头,眼前是一个长相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如是讶异对我道。
总算是有人来了!我轻叹一声,“这位兄弟,麻烦您帮我将他送去仁善堂吧!求求您了,我不想让他死……”
他点点头,伸手就过来将赫哲扶起,快步朝前走去。我捂住腕上的伤,忙在后面跟着。
夜黑风高的偏僻街巷,若是看见我和赫哲这样跌坐路口,一个狼狈,一个将死,恐怕普通人再有善心,也会被吓跑的吧!更何况,我此刻是一头黑发散乱胸前,身上穿的却是男子衣裳,这人倒还能如此镇定,是他没有注意,还是视而不见呢?
不对路上皆是水迹,走起路来总会有滴答的水声,他突然出现,我不会半点动静都听不见。
周身罩着刺骨的冷,由外透入心里,我不禁害怕起来,这个出手相助的人究竟是谁,他会不会对赫哲有所不利?然而,此刻在走的这条路,确是向仁善堂去的。
“你为何唤我小姑娘?”我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
那人架着赫哲继续走,头也不回道,“难道你不是?”
“我只是发带突然掉了,你没看见我的装束么,我是个男人。”
他却不说话了,只闷着声赶路。
我又试探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靖嘉公子,是陆掌柜让我到这条路上来寻你的,他说今夜此处有贵人求助。”
他知道我是谁!不仅知道,而且唤我为“小姑娘”!
我惊得顿了顿,忙又跟上,“这位兄弟,你说的陆掌柜,可是仁善堂的掌柜么?”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我心里安定不少,这陆掌柜果真了不得,即能如此料事如神,还主动遣人来帮忙,想必赫哲这次有救了。只是那样一个有本事的人,寻常清高孤傲,现下却唐突出手,恐怕是另有目的。
我缓缓心神,存着戒备之心,一步一步往仁善堂方向去。那人在前面走着,忽地对我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竟然滴血喂他,呵。”
“情急之下,实无良策,只能想一出是一出。”我答道,然而又觉得那人声音低沉,却透着股清雅,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若是寻常声音,我恐不会记住,只是此刻竟有一番熟悉之感,况且为陆掌柜做事之人,也断不是寻常人,心里便更加疑惑。
从他的面容上看,平凡无奇,我尽管见过,想是也不会有印象。
我思忖一下,对他道,“这位兄弟,我们从前是不是有过交集?”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声音很熟悉。”
话音刚落,仁善堂就已近在眼前。红木制的窄窄的门,正中悬一小牌匾,上书“仁善堂”,在浓重的夜色下也看不太清,只能透过那薄薄窗户纸映出的红光,依稀辨出几分破败之意。那人架着赫哲径自上前,轻轻扣门。
里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有个小厮赶紧过来,开了门上前,帮忙搀扶昏迷的赫哲往屋内去。我紧随其后,见那小厮一撩黑色帐布,将赫哲带入隔间,就没了动静。我想跟进去查看,却被刚才那人拦住。
“你在外面等候就好,我来给你包扎。”
我担忧地往隔间瞥了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刀痕处已凝结成一层暗红的血痂,周围皮肤被我按得发白,便不在意道,“血已经止住,不用费心了。”
“你衣服有些湿,不如给你换件干净的?”他又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尽是被雨水打湿的污迹,还沾染上了赫哲的血。“没关系,我没事。”
他只得点点头,我开始仔细观察起来这并不大的仁善堂,正中有一方桌,旁边搁了两把椅子,桌上有一壶茶和几个水杯。再旁处,是一排大大的药柜,一小格一小格放着各种药材,最顶层摆着大小各形的药剂。
拐角处有通往阁楼的幽幽木梯,隐在黑暗处见不着光,看起来极为瘆人。
我出神之际,那人已倒了杯热茶递给我,“喝点茶暖暖身子吧。”我便不好再推脱,捧着水杯抿了一口,心下又觉疑惑,这人好像对我尤其关心,莫不是有别的意图?
“要不你坐会儿吧,站着累。”
“这位兄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我顺手放下了水杯,安静看他。
他那张平凡的脸看不出什么分明情绪,只摇摇头对我道,“没有。”
“那为何对我百般关心呢?”我疑惑道。
他愣了愣,稍稍侧身不再看我,“没什么。”
这人好生奇怪,时而热心过度,时而冷若冰霜,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我带着探究的眼神仔细瞅他,这时有一老者撩开帐布,从隔间走了出来。
我听见动静,回头看他,那老者白发苍苍,面上带着和蔼慈祥的笑容,穿着蓝布衣裳,朴素而亲切。从他的样貌上看,确实是一位普通的老大夫,约莫六旬年纪,很有精神。
“姬乐,你先去里面照看下贵人吧。”老者走过来吩咐道,那人便老实进去了。
原来那人唤作“姬乐”,我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又想这老者气度不凡,从姬乐的神情就能看出,对他是极其尊敬和顺从的,想必就是这仁善堂的陆掌柜了。
我忙道,“陆掌柜,他可好?”
陆掌柜笑道,“姑娘很担心他?”
我略略赧然,“只要不死,便是好的。”
陆掌柜闻言摇着头轻叹道,“可惜气数将尽,枉这一番情思了。”
我讶然,生怕是自己听错,扬声道,“气数将尽?陆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又伸手示意我坐,我忙于他对面,忍不住焦灼地又问一句,“陆掌柜,气数将尽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姑娘意会错了。”他高深莫测地对我笑笑,“气数将尽的不是里面那位,而是你。”
我?我!
“姑娘是鸾凤相争的鸾鸟命格,化解你煞气的人,难道没有告诫过你,这一辈子,不可与人相争么?”他问我。
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几个月前,在遥关与拆离璞玉萍水相逢,我听过这些,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左不过当是个趣闻罢了。后来我去征兵,便将这些渐渐忘记,也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背景的普通人。
如今旧话重提,是要如何呢?
陆掌柜见我神色凝重,又笑道,“姑娘好胆略,女扮男装身居高位,频频与人恶斗,倒头来看,好像真没吃过什么亏。”
我紧张道,“敢问陆掌柜,是怎么知晓的?”
“天命早注定,我自然能看出来,姑娘从前是鸾鸟命格,若是执意要争,也可所向披靡,只是最终会败在有凤凰命格的人手上。”他略停一停,“然而,姑娘一身煞气已被化解,现在与普通人无遗,相争,怕是会万劫不复。”
我没想过争什么,也没想过顺其自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乱世,谁犯我,我就犯谁。
“陆掌柜,我不信命的。”我微笑道。
“哦?”他问,“你的心病,你身上的毒,你以为还能撑几时?”
我眼神黯了下,是啊我忘了,我忘了我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地掏空,这暂时的康健,并不能维持多久。“人总有死的时候,我只求活着的时候能对得起自己。”
“姑娘此前想的,一直都是活下去,怎么如今也看得这般开了?”
“我想活,不代表我怕死。”
陆掌柜赞赏地看了我一眼,“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我淡然道,“陆掌柜,我还是想问,我朋友,他如何了?”
“他没事,我封住了他几条经络暂时止住了血,又为他缝了伤口,给他喂了丹敷了药,已经没有大碍,明日就能醒。不如,就让他在我这休养一段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走。”
这陆掌柜知道我的身份,未必不会知道赫哲的身份,他好歹也是蛮人的王子,不能因我而让他有所差错。“等他明日醒来,由他自己决定吧。”
“他必定会答应,他打我这仁善堂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讶然地抬眸,陆掌柜又道,“姑娘不也是很感兴趣么?”
“既然陆掌柜全都知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一句,帝都名伶秦梦生来此,有何所求?”
“他啊,”陆掌柜微微沉吟,“他母亲病重,此前都是在我这抓药的。”
“给他抓药的是白日里坐诊的几位老大夫,但是我听说,陆掌柜曾经亲自指点过他,不知其中详细可否告知?”
“姑娘非要我明说么?这秦梦生才是真正的靖嘉公子,老夫不过是感兴趣,便亲自为他写了个新方子,这新方子比起从前的,药效不是很大,价钱却贵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