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已经过得很苦了,而且我相信,以您的能耐,救活他母亲,恐怕只是举手之劳。”
“你和他命中有纠葛,我不这样做,如何引出你来呢?”
这老头神叨叨的样子,我纵使诸多疑问,也问不出头绪了。“您要做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老夫只是感兴趣,想会一会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分量,却是对你们这些后辈无心出手的。”看来他是另有目标,这老者,恐怕来头不小,或许是我所不敢想的来头,他又道,“说实话,你们这些孩子啊,我觉得,还是里面那位最有本事,所以我打算多留他一段时日,好好观察。”
我的神色越发沉郁,在宫里,在嫡庶两派之间,有难以对付的斗争,可是离了宫,这外面的江湖,却是我无力对付的更大阴谋。
我突然觉得,周围是一张密密的大网,我早已困于囹圄,难逃生天,却一直不自知。
那个来自遥远玉诀的故事,那个鸾凤相争的预言,那个****夜夜隐藏在我衣衫下的红月印记,尽管早已被我刻意埋没,却还在提醒我,纵横各国的巨大阴谋里,我不可能善始善终。我在和命运抗争,也在和自己抗争,我赌我活得久一点点,只要一点点,足够我去查清身世的所有真相就好。
“姑娘稳妥起见,还是早些赶回府吧,免得让家人担心。”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点点头,起身冷淡道,“今夜多有叨扰了。”说罢深深地看了眼被黑色帐布掩盖的隔间,暗叹,赫哲,剩下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来筹谋了。
推开那扇窄窄的门,天色已微微亮,我半是狼狈半是疲弱地往将军府,未行几步,便听有人远远地唤,“小姑娘,你等一等。”
回头看去,竟是那唤作“姬乐”的人,我驻足,他慌忙跑来。
“这些药膏你拿去,女孩子手上留疤,总归不好的。”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我腕部的伤口。
我愣了愣,出神望他,“是……是陆掌柜教你来的?”
他平静地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就要走,我急道,“你是谁?”
他背对着我,淡漠道,“我是姬乐。”
“姬乐……”我喃喃出声。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我还停在原地看他,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声音……
“姬乐。”我唤他。
他走到仁善堂的门前终于稍稍停步,侧了脸飞快地瞥我一眼,平凡无奇的脸却扬出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只那么一刹那,他便进去了,那扇古朴而窄小的红木门重重合上,再无声响。
而我已然心知肚明,他是谁。
青而泛白的天空还悬着一勾弦月,阴晴圆缺间看透了世人的悲欢离合,而我相信,没有离开过的人,始终都在。
手里紧紧握着姬乐给的药,一步一步踩着水迹往将军府走,身后是寒秋的清晨氤氲出的迷离雾气。我走到将军府的后门,偷偷摸摸翻了墙头,好不容易才溜了进去,不禁打算着,自己是否也该去学学轻功。
趁起来做事的下人还不多,我忙赶回了赏珍阁,这里平时无人过问,自然也就无人发现我的影踪。我慌忙收好包袱里的东西,将纯金夜叉明王像摆正,又用衣袖随意擦拭掉地上的血迹,见一切都整洁如初,才蹑手蹑脚地关门离去。
还没有走几步,便见一个人远远立于赏珍阁旁处的园子前,朦朦胧胧中仿佛在痴痴地看。我慌忙躲到墙角处,只探出个头,悄悄地观察起来。
那人穿着华贵,一身黑色织锦衣,外披带绒的窄袖长袍,双手负于背后,立在院前一动不动,是大哥无遗。我很是好奇,他起这么早,到这园子里来看什么呢?
突然想起老崔的忠告,说这园子曾是老将军和夫人生前最爱逛的地方,大哥怕触景伤情,便将此废弃,从此不许他人踏足。可是秦梦生的娘临终前,明明说以前不爱逛园子,两边各执一词,究竟是谁在隐瞒真相呢?
压过园子的那一树满堂红,已经凋零不少,大哥微微叹着气,又看了半晌才慢慢踱步离开,然而脚下泥土尽落花瓣,他都不忍去践踏,所以走起路来格外小心。我从墙角处出来,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更加不解。
这废弃的园子,于大哥,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呢?
满身疲惫地回到听雪斋,正想脱了脏兮兮的半湿衣裳,弄些水回来洗澡,却见绿翘打着呵欠来伺候我了。我吓一跳,来不及遮掩斑斑污迹,绿翘也惊得呵欠收不回来,瞪大了嘴看我。“你……你这是……”
我干脆也不遮了,无所谓道,“噢,昨夜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没想到突然下雨,就被淋成这个样子,呵呵呵……”我干笑道。
绿翘压根就不信我,狐疑道,“那你身上的泥呢?难道你半夜出去打架了?”
“呵呵呵,路滑不小心摔了一下……”我见她咄咄逼人地靠近我,忙掩面干咳了几声,稍稍侧身躲闪着她的查看,也不敢与她对视。
绿翘凑近些闻了闻,对我一脸的嫌弃,转来转去突然惊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这些血迹可都是你的么!”我伸手抹抹,忙答道,“不是,不是我的血……”
我该如何跟她说,又该如何打消她的疑虑?
“你昨晚到底是去干什么了!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绿翘有些怒气地对我急道,“你若再不告诉我,我就去跟将军禀告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担忧,怕我瞒着她独自去面对什么危险,才会这样逼我,遂轻轻按了她的唇,“别跟大哥禀告。”
她拍掉我的手,“那你还不快说!”
“此事极其重要,万不可泄露出去。”
“你不信我?”
我叹口气,缓缓道,“我与你提过,我曾经是胭脂河普通人家的孩子,自幼长于边关,去年胭脂河沦陷,我被蛮人抓去,与蛮人的王子有过一段交集。”隐隐粗略地想起那些过往,喉咙一哽,便沉浸在久久的忧愁里。“那时候我便认识了大哥,那个时候我就与他结拜成兄妹,在蛮人的压迫下相依为命。后来我差点成了蛮人王子的侧妃,但是机缘巧合,我不紧救出大哥,自己也逃了出去,从平安镇流浪到遥关,最后参军才得以与大哥重聚。”
“所以呢?”
“所以我又无意撞见他夜闯将军府,他来求我原谅,我不肯,他便用刀自残,这一身的血,都是他的。我怕他死,便趁夜送他出去找大夫……”我淡淡看向手腕上的伤,“这条口子,是我不小心被刀划破的,没事。”
绿翘闻言渐渐平静起来,唏嘘一声,“那蛮人王子,必定很喜欢你了……”蓦地又补了一句,“我倒从未想过,蛮人也能如此深情。”
我亦是没有想过,残忍嗜血的赫哲,可以为我做到这一步。
“那你也很喜欢他了?”
“那又如何?我和他之间,隔了太多繁杂纷扰,如今我又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了。他日上战场,也是互相厮杀的宿敌,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绿翘看着我突然变冷的神情,忙执起我的手,有些心疼地看着伤口,“你累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再烧些洗澡水来,你今天就别出去走动了,好好去床上躺着吧。”
我将姬乐给的要递给她,“用这个。”
绿翘便没再问什么,乖巧地点点头,扶我坐下,细心为我清理伤口,认真地包扎起来。
又忙碌片刻才收整干净,我昏昏欲睡地爬到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然而还未安眠多久,便听绿翘慌慌张张地跑进屋,焦急唤我,“醒醒,唐雍月,你醒醒。”
我被扰得有些烦躁,将手伸出被子不耐地推她,紧皱着眉,眼睛却还是闭着,嘟哝道,“什么事?”
“哎呀你快醒醒,公主急召你进宫呢!”
公主?云歆公主?芹儿!
我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看着绿翘,“你说什么?”
“宫里有人来传话,说云歆公主急召你进宫!”
我转了转眼珠子,不是陛下召我进宫,也不是取消婚约的旨意,单单是云歆公主传我,会是为了什么事呢?莫非……
我也不敢怠慢,便怀揣着心事匆忙赶去了她所在的永乐宫。
春醉正守在门口,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支玲珑玉簪,素锦宫衣的裙边是比其他宫女还要高上一等级的玫红芙蓉绣,迎风而立,煞是惹眼。她见我来,旁处又只有几个二等宫女,便笑意吟吟地大胆看我,竟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感觉。
“靖嘉公子,您可来了,公主正在里面等您呢。”阿谀奉承一如最开始那般大胆。
我有疑,却又不方便问,只得压在心头,谨慎地往里走去。然而大殿里空无一人,只余案前喝了一半的蜜乳羹在腾腾冒着热气儿。我正不解,忽然一双玉手缠上腰间,芹儿将头轻靠在我背上,从后面娇柔地环住我。
我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推,与她离了些距离。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怔了怔,委屈道,“你果然是不喜欢我的,不愿与我亲近。”
我忙正色跪在地上,“臣不敢。公主是金枝玉叶,臣不敢逾矩。”
她向我走近一步,苦涩道,“不,这些都是你的借口!你喜欢念奴娇!你喜欢春醉!却独独不喜欢我!我才是你的嫡妻!才是你的正室!”
“公主已经说过,不嫁臣了。”我淡淡道。
她闻言又要发作,却突然想了想,极力镇定下来,噙着泪对我道,“我那是气话,你让我撞见了那样一幕,却还是毫不顾忌,还要我学三从四德,要我对一个奴婢忍气吞声,我怎么做得到?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