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起绿翘的手,笑道,“正好人多,趁他们还没跟上来,先往里挤。”
绿翘也对我眨眨眼睛,与我一同奋力向楼里挪去,僵持半晌,终得踏进门槛。
这呓语楼的内里也是极其地绚丽华美,大堂正中有一戏台,两旁立着巨型的祥云桂兰柱,五彩的灯笼晃花了眼,光线也有些幽暗。戏子还未上场,偏座有乐姬反弹琵琶,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果然与外面大有不同。
酒客食客看客们都抢着占位,人声鼎沸,热火朝天,虽然很是拥挤,但我和绿翘都被这欢腾的气氛给渲染了,脸颊被照得红扑扑的,好奇和欣悦不言于表。绿翘是小姑娘装扮,多少有些不便,我在混乱之余不忘将她拉往怀里,生怕谁鲁莽冲撞了她。
“咣啷”一声锣响,霎时全场肃静,我扶着绿翘站在人群中,努力往戏台上瞧。
一个身披青衣,浓墨彩画的戏子端着身段,踩着细碎的脚步轻快登场。他略微回身,半大白袖遮住眉眼,忽而又似偷似纵地往台下飞了一个妩媚的神色,自是叫好声一片。这时他才委婉地露出脸来,抿唇浅笑用长袖打了三个折,开腔唱曲。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従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溪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绿翘本在找寻点心吃食,听他唱曲也像被勾了魂去,疑惑道,“他唱的什么?”
我痴痴道,“不清楚,只是觉得和一般青衣大有不同,神似妩媚形却端庄,唱的不是那么严肃,字字句句却透着股浑然正气,言如戏谑,实则深沉。这唱词真是极好,其中大有深意,不知为何人所作,我倒是从未听过。”
绿翘笑道,“你读的书越发多了,说起话来也文邹邹的,教我听不懂。”
旁边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听了我刚才的言论,忍不住插话,“这是苏轼所作的《戏子曲》,小兄弟说得很对,这唱词通篇像是在说戏,其实是自嘲书愤,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也笑着回应点头,“这戏子的功底也很深,意韵把握恰如其分。”
“这是自然,他可是如今呓语楼最当红的优伶,秦梦生。”
绿翘也被这秦梦生给迷住了,附在我耳边喃喃道,“他唱的可真好,若是此次月夕夜宴能请他进宫表演,陛下肯定满意。”
我点点头,颇有信心地轻声回道,“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此前只知道呓语楼的戏子最为出色,却不曾想竟是演得这般精彩绝伦。”
台上的秦梦生一曲唱罢,稍稍弯腰向看客们示意,登时满场叫好,缠头齐飞,其中大有极其贵重的玉石翡翠。那秦梦生见状则半袖掩面,没有半分拖拉地飘然而退,纵使台下呼唤声连连,却再不露一丝身影。这时有楼中的店小二出来,喜滋滋地给诸位看客赠点心,绿翘捧着到手的荷花酥吃起来,边嚼边拉住店小二道,“那秦梦生还出来么?”
“唉哟,这位小姑娘,你要是想再看一次梦生的表演啊,就得等明天了,咱们梦生每天只唱一次呢。”店小二笑着回道。我微微皱眉,从打赏的缠头和这满座的宾客就能知道,看戏的里面不乏达官贵人,这秦梦生却还坚持一天只唱一次,倒真的有些古怪。
“那……他还去别的地方唱么?”绿翘又不甘心地问。
店小二有些见怪地睨她一眼,颇为得意道,“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咱们楼吧?梦生的规矩是,只在楼里唱,出了这楼,就是天王老子请,都不行。”说完便有些神气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绿翘朝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有什么了不起,还不都是人捧出来的。”
“确实好大的口气。”我叹道。
“那可怎么办?这秦梦生的规矩那么多,倒有些不近人情了,我们要如何才能请到他呢?”绿翘皱着眉,想想又凑近我些,压低声音道,“难不成要奉陛下的旨意,强行拉他进宫?”我忙不耐地摆摆手。
“月夕夜宴是多喜庆的事情,你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我轻点了下绿翘的额头,往戏台后面的院子深深看了一眼,“走,咱们去会会他。”
拉着绿翘的手挤出混乱人群,我们却被挡在了院子门口。
“这位公子,楼里的规矩,不得擅自闯入禁地,还望公子见谅。”守在门口的一位武夫如是对我说,虽然客气却透着不可逾越的警示。
我打着呵呵笑道,“不过是戏场的后台,算哪门子的禁地呢?我刚才见着那出《戏子曲》,心里着实赞叹不已,想要进去结识一下……”
“不必了。”那武夫冷冷回道,“梦生不接待任何看客,公子请回吧。”
我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不好看,绿翘遂吃掉最后一口荷花酥,鼓着腮帮子就要反驳,我忙按住她,礼貌对那武夫道,“原是我唐突,不打扰了。”说罢就拉着绿翘往外走。
绿翘急道,“就这么放弃了?”
我摇摇头,出楼就见府里的一众小厮在外整齐地站好,神色焦急地等着我。
绿翘见状头疼地拍了一下脑袋,懊恼道,“哎呀,被追上了!”
我将手负于背后,走到他们跟前,有些严肃地吩咐道,“本公子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去做,都给我听好了。”众小厮忙紧张地躬身,准备听我发落。
“你们在呓语楼的四面八方候着,若是看到这里最当红的戏子秦梦生出来,就给我仔细跟上,切记不要被发现,打听好他的消息,回府禀告我,听到了没?”
“诺。”众小厮赶紧应道,我满怀深意地微笑起来,唤了绿翘一同先行回府。
待到日落,我已在听雪斋惬意读书,绿翘在旁为我泡茶研墨,自带其乐地东忙西忙。手中这卷《梵经简释》,是最最通俗易懂的梵文入门之书,虽然有些复杂枯燥,但认真看起来却还算好记。我不断回想着在纯金夜叉明王像上所看到的字,一点一点地钻研破解。
“你看得许久了,歇一歇吧。”绿翘打了个呵欠,忍不住提醒我道。
我却有些放不下手,边应着边不住地翻页,绿翘无奈地将其一把抢过,藏于身后不愿还我,嚷嚷道,“别看了,这些鬼画符一样的字看久了肯定劳心费神,咱们今儿个还出去了,你得早些休息,省得又生病。”
“那可是大哥好不容易给我找的书,府里还不知道有没有,你若是弄坏了弄丢了,看他不责罚你。”我笑道,绿翘撇了撇嘴,将书扔到案上,嗔怨地说,“就知道拿将军唬我。”我只得对她讨好般笑笑,正要再拿起书来,派出去的小厮便传回了消息。
“跟到他没有?都看到什么了?”
“回公子的话,小的们见其从后门出来,便一路紧紧跟着,不敢有丝毫怠慢。那秦梦生的家原在西塘一处简陋民居里,看样子生活很贫苦,而且小的们刚靠近他家,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隐隐中还似有妇人咳嗽。”
“哦?”我一挑眉毛,接着问道,“可知是何缘故么?”
“小的们人多,也不敢太靠近,只在附近几户人家打听了几句,方知那秦梦生今年十七岁,年初才和母亲从关中流浪到帝都,母亲病重,他依唱戏为生,赚来的钱都拿去买药了。”
“还有,这秦梦生为人极其低调,虽然戏唱得好,却从不结交权贵,他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他也就一直这么撑着,过得很是清苦。”另一个小厮补充道。
我独自揣测起来,究竟是何原因,让他不与权贵打交道呢?假若他每月去一次大户府宅唱出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
“有意思。”我忍不住叹道。
“对了公子,那个秦梦生还因此欠了霍记钱庄不少钱呢。”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也太一根筋了。”绿翘在旁插嘴道。
“多少钱?”我忙问。
“回公子的话,好像有三百两。”
三百两对于将军府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普通老百姓却是个不小的数字,秦梦生将唱戏赚来的钱维持生计和给母亲买药,却还欠下这么多,看来他母亲的病非同小可。
我思忖半晌,忽有一计,便沉声吩咐,“明天去钱庄替他把钱还了,然后你们假扮成钱庄的人,在他回家的路上找个隐蔽的地方向他讨债,最好态度差点,凶恶点,可以无关痛痒地闹闹,吓唬吓唬他,但是不能伤及无辜,若有差池,我饶不了你们。”
几位小厮不敢拒绝,只得应承下来,我又道,“记住,此事是我单独吩咐给你们的,万不可让将军知道。”
“公子放心,小的们守口如瓶。”
我遂满意地笑笑,挥手让他们退下,绿翘走过去关门,满脸不解道,“这样做有何深意呢?”我筹谋道,“秦梦生守着那些规矩,是觉得还能维持现状,那我就把他的现状打破,让他不得不改变规矩。”
“可是,即便他答应出楼表演,想请他的人那么多,办月夕夜宴的时间又紧,你怎么知道他会先接受我们的邀请呢?这样做真的有用么?”绿翘有些担心。
“无妨,明天我们也出去走一遭,等那些个小厮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我们便出手搭救,不信他不中计。”绿翘闻言转了转眼珠子,惊道,“原来你在设圈套!先让秦梦生难堪,再替他解围,这样他就会对你心存感激,自然愿意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