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说：“算了，饭都吃过了，还下啥饺子？咱们坐着说说话吧。”
红富国说：“你让她下饭去。今晚夕吃饺子是个规程，家家户户都包饺子吃哩。再说，你也该尝尝咱们家的饭。”
张顺龄到厨房里去。小文明就躺在奶奶怀里让她讲故事。
红富国对文明说：“明明，别烦你奶奶，明儿个让奶奶给你讲故事。今晚夕爷爷要跟奶奶说话哩。”
小文明听了果然不嚷了，就爬在炕桌上咔嚓咔嚓咬着吃花生、核桃。
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相对宁静，只听见小文明咬花生的声音。厨房里顺子咔哒咔哒拉风匣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寒假里谁看护学校？”红富国打破了僵局，无话找话地问。
齐翠花说：“是刘老师。我看白天，他负责夜晚。”
“学校工作还可以吧？”红富国又问。
“还可以。这还要感谢你哩。要不然，我这么个身份咋能当上民办教师呢？”齐翠花说。
“这是应该的。”红富国说。
两个人又没话可说了。倒是小文明打破了僵局，他抬起头说：“奶奶，今晚夕你就不回学校了，就睡我家吧？爷爷，就让奶奶住在咱们家吧？”
红富国和齐翠花两个人都被孙子的话逗笑了。红富国说：“咱家没地方，让你奶奶睡在哪里？”
文明歪着头看着爷爷，嗔怪地说：“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炕，还没有地方？要不，我跟爷爷睡，让奶奶跟我妈妈睡。奶奶你就不回学校了”。
正说着话，顺子端着盘子进屋了。红富国连忙下炕从盘子里双手端出一碗，献在桌子上，又端了一碗摆上桌子。把剩下的一碗端放在炕桌上，对齐翠花说：“你吃，让明明妈妈再端去。”
年夜饭饺子吃罢。红富贵对顺子说：“反正今晚要守岁。你给咱再调几个菜碟子，我跟你齐婶喝两盅酒。”
齐翠花说：“多少年都没有沾酒了，怕喝不惯，算了吧？”
顺子说：“今晚夕是过年哩，喝一点好。我去调菜，一会儿就好了。”
顺子收拾菜碟子去了。红富国就从偏头柜里取出一个黑色瓷坛子，给炖酒的壶里倒了一些。又给桌子前头祖先牌位奠了一些。这时顺子的凉菜也调好了：一碟胡萝卜，一碟白萝卜，还有一碟猪耳朵和一碟猪肝子。红富国就把酒小心地倒在四只酒杯里面。他首先端起一盅，举起杯子说：“今儿是大年除夕，顺子又提前回来了，老齐也当了老师，文明也上了学，这是大好事。从国家来说，粉碎了‘四人帮’，全国普及大寨县，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了，形势一片大好。咱们大家共同干一杯。顺子你也端一杯。”他说着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他见两个女人还都你看我，我看你地愣着，就把空酒杯伸到她的面前，说：“你看我都喝干了，你们咋还不喝？老齐你是喝过酒的，我晓得你能喝，有时间比我还能喝，你今晚夕就放开喝；顺子你也喝。”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跟齐翠花碰杯。齐翠花还在犹豫，顺子说：“我陪你喝。”
齐翠花就喝了。顺子刚舔了一点，就呸呸呸地唾到地下，连声说：“辣得很。”
小文明也要喝酒。红富国说：“小娃娃家，不敢喝酒，一喝就醉了。”
小文明坚持要喝，顺子就把她喝剩下的半杯给他，对他说：“你尝一尝就晓得好喝么难喝。”
不料小文明喝了那半杯酒，又要喝。齐翠花看了他一眼，说：“这小子还够厉害的。辣儿子，酸女子，你让他再喝一杯吧。”
小文明接过爷爷倒的酒，又滋溜一声喝了个净光。他还伸着酒杯子要爷爷添酒，齐翠花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再不敢喝了，再喝就真格醉了。”
红富国又给齐翠花斟了酒，两个人又喝了一杯。
小文明直喊头晕，就倒在奶奶怀里睡了。
顺子说：“看好喝么？他怕是醉了，我把他抱到厨房里睡觉去。”
顺子抱起睡着的小文明，回头对齐翠花说：“齐婶，您跟明明他爷爷先唠着、喝着，我把明明哄着睡下就来伺候你们。”
顺子抱着文明出了房门。红富贵又给自己和齐翠花添了酒，说了一声“来，喝，”就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几杯酒下了肚，红富国的话就多起来了。他说：“老齐，你想丑旦儿吗？”
齐翠花没想到他会问这话，就说：“不想。想他个不争气的奴才干啥？”
红富国听了这话，瞪圆了眼睛，看了片刻齐翠花，问道：“你不想，你咋不想？世上哪里有娘老子不想儿子的？你说的不是实话。你不想我想呀……他从小是我惯着长大的。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他一个蹲在大牢里受罪，我心里头过不去呀，我想他呀！”
齐翠花被他的神情感染，流下了眼泪。
红富国又喝了一杯酒，一边添酒一边说：“儿子不争气，不能光怪他呀。你想一想，他在你肚子里就受罪，生下来就病不拉几的。后来咱们离了婚，他又缺少母爱。娃娃天生是娘母子教育的，可他一直不在你身边，我一个男人家，又不是他的亲生老子，顾了这一样顾不了那一样子，把娃的教育给耽搁了呀。咱们都是唱过戏的，《双镯记》里头的那个沈步肖就是他娘小时候没有教育好，才走了打家劫舍的犯罪道路，他在刑场上临死的时候，要吃娘奶，咬下了他娘的奶头……”
“对了，对了。”齐翠花打断了他话，“照你的说法，丑旦犯罪是我给造成的了？那我犯右派错误是谁造成的？”
红富国又喝了一杯酒，咂吧着嘴说：“老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有责任，我把娃惯瞎了。唉，这事怪谁呢？怪‘四人帮’吗？咱们离婚的时候，‘四人帮’还没有掌权哩，说来说去，还怪我运气不好。不说了，来，老齐，翠花，咱们再喝一杯……”
看见红富国激动的样子，齐翠花心有所动。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四、五年的汉子，在她心目中的总体印象还是不错的。追根溯源，他实际上是她，也是儿子的救命恩人。他为了在狱中解救朋友，才落下病根。这个该死的病，导致了她和他的分离。离了婚的她被奇迹般地发派到他的手下劳动改造，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报应？按照常理，他应该借机报复她，可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一如既往地照顾自己，暗中保护自己，还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他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游龟山》里有句台词：有恩不报非人类，见死不救枉为人。自己的行为算不算有恩不报呢？种种迹象和今晚他的神情举止表明：他心中还有她，甚至可以说，他心中一直都有她的位置。如果说以前她一直用报恩和爱情不可等同的理念来开脱自己，替自己自圆其说的话，现在又怎么解释呢？是不是心中还装着田大勇？想起田大勇，她心中涌上一股幽怨。她努力不去想他，她与他的事已成为过去。她得面对现实。
她发现喝多了酒的红富国眼中喷着火。她熟悉这种火。男人们喝多了酒大都是这个样子。刘继业、刘副官是这个样子，田大勇也是这个样子，好像柳毅也是这个样子。二刘酒后眼中喷火的时候，她就要经受到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折腾；田大勇酒后显得犹为雄猛、主动，而这种雄猛与主动平时是表现不出来的。为此，她没有为他少打酒，当然也没有陪他少喝酒，她追求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至于柳毅呢？她看见他喷火的眼睛，浑身会不自在起来，所以她总是避开他火辣辣的眼睛。大年除夕夜，他又看到了红富国的这副模样。以前她好像并没有发觉他的眼中酒后也会喷火。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长期压抑的情绪有了释放的场合和机会，抑或是恻隐之心占了上风，她的心中也激动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眼中也在喷火。她接过他斟的酒，叫了一声“老红”，就把杯子碰在了一起，然后一饮而尽。
红富国受到了鼓舞，似乎有一股电流穿过五脏，他摔掉酒杯，跳上炕去，一把搂住了她。没头没脑地狂吻乱咂。齐翠花一边躲闪，一边说：“老死鬼，看顺子进来着……”
红富国就“噗”地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又跳下炕去吹灭了桌子上的蜡烛，用杠子顶了房门，又上了炕。
六十七岁的红富贵竟像一位不谙男女之道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笨拙地急促地自己折腾，而齐翠花则像一尊僵尸一样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既不拒绝，也不迎合；衣服，任他一件一件地剥脱；脸面，任他像猪拱洋芋地一样地摩擦……她没有想到，二十多年来抬不起头的他那东西，竟硬得像铁棍一样……
由于过于兴奋，刚刚进入，就喷涌而出，他感到一阵沮丧。他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嘴唇贴紧她的耳畔说：“翠花，今晚不要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