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神野,等一等。”
终于重获自由的夜之介和阳太录完口供正要回酒店的客房,就被站在走廊上等候的南原叫住了。早已下班回家的他,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件,被叫回了车站,跟夜之介他们一样接受了警方的问话。看来对照着他的口供,夜之介他们的供词也得到了证实,故而两人并未遭到更多的质疑。
“真够呛的啊。”看见南原那张见人自来熟的亲切面孔,两人再度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啊,彼此彼此。”夜之介回道。“对了,能稍微透露点吗?”
“什么啊?”
“当然是关于这个事件咯,难道我还会想跟你谈论明天的天气不成?”
“这个嘛,这倒也是……”
“警方也好,你们那个助理也好,都密不透风,我们这些外人从他们那里一点情报都挖不到。你就不一样了,内部人员—而且还负责宣传的,情报肯定很多吧?”
“这个嘛,还好啦……”南原犹豫了片刻,“……其实我也想听你们描述凶案现场的情形……那就,稍微聊会儿吧……不过,已经早就过了一点了……阳太已经困了吧?”
“一点不困!”决不甘于置身事外的阳太用异常愤慨的口吻抗议道:“我可是个夜猫子,现在不但不困,而且头脑清醒得很呢!”
“这样啊,那就三个人好了,找个什么地方—”“这个时间,车站附近还有开着的店吗?”夜之介问道。
“有一个正合适的地方呢……车站酒店里的BAR—‘山茶’怎么样?”
“啊,那边,现在还开着?”
“是啊。因为东京站改建,车站酒店这个月底就要停止营业了,到时‘山茶’当然也要关门了。所以,这几十年来经常光顾、舍不得那里的熟客几乎每天蜂拥而至,这几天更是因为‘闭店纪念周’,不通宵营业都不行的。”
“噢噢,那倒是好。走,去那里。”
这天晚上,在平日里经常座无虚席的“山茶”,三个人很幸运地包到了雅座。把身子往黑色的皮沙发里一陷,再看向吧台的内侧,店里果然坐满了客人;面前放着各种颜色的鸡尾酒的中年白领,与白发苍苍的调酒师侃侃而谈;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对面而坐,偶尔微笑地交谈,尽情享受这夜的宁静;一位老人独自坐在吧台的一端,默默地喝着平底短杯中的威士忌—在这个历史悠久的老店里,形形色色的熟客们正沉浸在他们各自的回忆中。
昏暗的店里,剪票大厅里柔柔的灯光从一扇小窗飘入,点亮了车站小店独有的风情。“山茶”里播放着的淡淡的爵士乐,和着偶尔飘来的《AULDLANGSYNE》a的乐声,为闭店纪念中的怀旧空间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忧伤—这个几十年来,让数不清的旅人停泊过,治愈他们心灵创伤的地方,就要永远地消失了!
阳太还是个小学生,自然不可能懂得酒中滋味,也不会理a 《AULDLANGSYNE》:法语名曲,在日文中被翻译成《蛍の光》。
解这样一个地方的妙处。然而,面对着一张张沉浸于感怀中的面孔,他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像这样一个用尖端科技无法打造的、在岁月的荡涤中沉淀下满满的回忆的地方,才是人类真正得以停靠的港湾。而此刻,他在不经意间,邂逅了这细小温暖的历史瞬间。
穿着带开叉的黑色裙子、打扮得古韵十足的女服务员为三人端来了各自的饮料,南原借机打破了沉默:
“我说,你们到底为什么又进了那条通道?我傍晚的时候不是跟你们说了吗,那里是连工作人员都禁止入内的。”
“我道歉。”夜之介坦率地低下了头,“给你惹了麻烦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这毛病,越是不让进的地方,我就越是想进去看个究竟……”
接着,夜之介就把进入旧自由通道的整个思考过程和准备工作都向南原做了坦白,只不过为了袒护阳太,对于这是出于侄子的愿望这点,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跟警方交代的时候也是如此。
夜之介这个人,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但绝不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他的身上有着真正的男人所应有的坚强与果敢。
“算了,这事,我已经不生你气了,”听了大半,南原抬起手打断了夜之介,“哎,你说,当时,通道的锁是开着的?”
“嗯,而且,那个大隈警部也说了,车站所有的钥匙都是由站长自己来管理的。”
“是这样。虽说总务部里一直都存放着所有的钥匙,但站长也带了一套的。”
“那串站长带在身边的钥匙不见了,警部好像这么说过—”“好像是这么回事。她傍晚从站长室离开的时候,应该是带着自己的那串钥匙的。”
“那,站长要去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被封锁了的旧自由通道了—站长她,好像是跟某个人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见面的,你听说约了谁吗?”
“……嗯。”南原再次犹豫了片刻,说道:“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是我透漏的噢。”
“啊啊,我保证。”
“根据我听来的情报,在新东京站庆典之前有人打电话给站长,就在那个时候约了庆典之后见面的。”
“电话?谁打来的?”
“转接电话的人说,是一个自称‘岩户建设工程公司设计部的木村’的男人。”
“认识吗?”
南原摇了摇头:
“岩户建设确实是新东京站改建工程的承建单位,但这个公司的设计部里却并没有这号人物。显然,“木村”是个假名,连设计部的这个头衔也是为了跟站长直接通话而编出来的。”
“那就是说,站长是跟这个自称木村的男人定下了在旧自由通道里见面的约定吧?可是,这个见面地点也太奇怪了吧?”
“确实怪,因为那里是禁入的,要说车站内最能避人耳目的场所,那里算是一等的吧。”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站长自己也不希望那场会面被其他人看到咯?”
“这样说未必不可啊。助理可是在供词里说,从庆典回到站长室以后,直到再次离开,站长看起来好像为了什么事而非常动摇的样子呢。”
说到这里,南原显得稍有些心虚的样子,说道:“喂,别尽让我一个人说啊,说说尸体被发现时候的样子啦!”
于是,夜之介一副“等你这么说很久了”的样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两人发现尸体的经过:从灵安室里诡异的气氛,到被切断脖子挖走心脏的尸体的样子,简直是如同小说家一般细致入微地做着描述。只不过,这一次,他依旧对自己曾经移动了尸体头部这件事保持了沉默。
“这……”南原缩了缩脖子,“一定很吓人。”
“那警方是怎么说的呢?”满足了朋友的好奇,夜之介马上追问道:“我们看到的是,胸口被挖了很深的口子,那实际上呢?
心脏确实是被挖出来带走了吗?”
“根据我听到的情况……”南原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好像,确实是—可是,凶手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凶残的事情呢?”
夜之介操着业余侦探的调调说道:
“是啊。为什么要故意做这些残忍的事情,包括割下头颅切断手腕这些行为,很有必要探究一下啊。”
“那,两位名侦探的推理是怎样的呢?”南原不无讽刺地调侃道。
“我想想啊。”夜之介一如既往地摆出了摸下巴的POSE,“应该存在因为某种心理变态才做出这些事情的可能吧。不过,如果想得更单纯一些,之所以如此残忍地伤害尸体,是因为凶手的心中压抑着入骨的仇恨—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吗?—对了,站长有没有跟谁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呢?”
“这个嘛—”南原的脸上浮起了几分戒备的颜色,“……
倒是没听说过有啦。”
“撒谎!”夜之介忽然严肃了起来,“你小子在车站带我们参观的时候不是还说过,田沼助理对新站长就任这件事相当不满吗?”
“哎—说是这么说过啦。可是,再怎么因为争名夺利不成而心怀怨恨,也不至于做出这么凶残的事情吧?”
然而,夜之介却头头是道地反驳了他:
“并不是只有升迁问题这一个仇怨。你不是说过,对于东京站的改建构想,两人也起过争执吗?对于只有一个动机不会去做的事情,如果有多个动机叠加起来,人有时候就会头脑发热地去干了。”
“不不,他们两个之间的对立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南原脸上困惑的表情,如实地再现了这对朋友从学生时代起就注定了的强弱格局。
“行了行了,到底两个人之间有着怎么样的对立,快说!”
夜之介已然换上了完完全全的逼问语调。
无可奈何的南原带着一副被打败了的落水狗的表情,勉勉强强地说了起来。
“两个人争锋相对的,就像你已经知道的,是关于如何改建新东京站的构想。改建计划的具体内容嘛,因为是很早以前就提出了,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初期的情况。至于对立意见,因为也是在交织了众多参与者的构想、利益和权力的基础上形成的,我也没办法简单明了地说给你们听……”
“你只要专注在宫路站长和田沼助理的对立点上进行说明,不就可以了吗?”
“这个嘛,也是相当委婉曲折的事情,没办法几句话就说明白的……”
“我所说的对立点就是—到底,是什么问题成了他们争执的中心。”
仿佛夜之介的逼问终于正中靶心了一般,避无可避的南原终于极不情愿地开始讲起了貌似要点的内容。
“对立点呢—如果归结到一点上就是—到底怎样改建北楼三层。”
“啊啊,就是那个在战火中烧毁、通过应急处理修缮了下层天顶,但内部仍是一片废墟的北楼三层……”
“对。现在,因为消防法的关系,那里基本已经被封锁了。
仅仅是从外部来看的话,北楼丸之内一侧的上方应该跟南楼一样,有着暗暗的窗户和像剧院包厢一样的露台。”
“噢噢。南楼三层已经是车站酒店的客房了。而北三层,那暗暗的窗户里头,却还维持着战后瓦砾成山、一片狼藉的模样咯?”
南原点头道:
“于是,关于究竟怎么处理那部分,公司内部就议论百出了。最初的意见是,把一切都修复到开业时的样子—比如说,把半球形的天顶做回那种开有天窗的模样。这样,当阳光透过天窗射进来的时候,就会照亮支柱上的纹饰,那是非常美丽的。
当然咯,内部的装饰品、雕塑、甚至彩绘玻璃这些,都将使用现在的批量产品所不能相提并论的考究作品。”
“不光是内部的装修,我看过以前的照片,当时圆顶的外观并不是现在的八角形,而是更加光滑圆润的半球形呢。”
“啊,当初确曾有过此类意见:把外观内貌都恢复成开业之初的模样,重现繁华绚烂之东京站。”
“然则,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容不得古旧事物的国家啊。又不是修复意大利的天主大教堂,连内部装饰都忠实再现,像这样用心地下工夫,恐怕是办不到的吧?”
“确实如此。预算层面也好,技术层面也好—而且最关键的是,即便真想再现,当时的设计图纸等资料也早已散佚,所以这个方案彻底无缘实现。”
“那么,接下来的方案呢?”
“即便无法完全恢复开业当时的面貌,也要把北三层改建使其能够恢复使用—这样的替代方案就浮出了水面。”
“算是一个比较现实的方案。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宫路和123第十二章田沼的意见相左了吗?”
“对了。当时,两个人还都是助理,地位是平等的。田沼原本主张的是完全复原主义,而宫路则是提出了北楼三层部分改建的方案。在这两种意见持续碰撞的过程中,种种外力也加入了其中。”
“什么外力呢?”
南原啜了一口MARTINIa,歇了口气继续说道:
“嗯。要知道,由于北关东大地震的影响,建筑的耐震构造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大问题。于是乎,建筑业的工程公司等相关行政机关纷纷指手画脚、进言献策,最后就发展成了干脆把整个东京站都重新改建—这样的大企划了。”
“这个企划的成果就是,傍晚在CG影像上看到的,‘东京站新世纪构想’?”
“正是。这样的大企划里交织着各个方面的利益和权力,也融汇了国家交通部、建筑业等各行各业的大企业的意愿,跟当初的方案真可以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当时东京站内部的干部也是相当困惑。然而,宫路却马上转而赞同起了那个—全面改建的构想。”
“说到底,那个女人,作为国家交通部出身的精英分子,一定是悟到了站在政府机关这边就能占据有利地势这一点咯。所以,那个冥顽不灵的田沼就被她踩在了脚下,而她最终成为了东京站的新站长。”
“这个嘛,我是觉得你说得有点言过其实了……”南原一脸懊恼,含糊其辞地说道。“总之,最初主张对三楼进行尽量保持原有风貌的改建、与田沼的考虑方向并没有过大分歧的宫a MARTINI:“马天尼”酒,由意大利马天尼酒厂生产。
路,自从‘东京新世纪’方案被提出以后,态度和想法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因此也被私底下传过不少绯闻呢。”
“比如说—”“比如,你刚才说过的,跟国家交通部的裙带关系啦,接受了大型建筑工程公司的贿赂之类的……总之,传言的版本多得就像是周刊记事。然而,说到底,都是些无根无据的流言,所以到后来,这些传言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于是乎,宫路便风风光光地当上了新站长,东京站可亲可爱的历史与美韵,也将要因此而遭到惨无人道的践踏与蹂躏了……”
“遭到惨无人道的践踏与蹂躏了的—”南原皱着眉说,“反而是宫路站长呢。”
“对哦,尸体看来确实是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践踏与蹂躏了……”
“不管怎么说吧,就算田沼对她心怀怨恨,也不至于会做出那种事情吧。”
“算是吧……虽然也不能肯定……对了,顺便问一下,你这里有宫路的死亡推定时间之类的情报吗?”
“还没有,不等法医的解剖结果出来是说不出准确结论的。”
“哎,跟警方说的一样。”
“不过,嗯—死后……那个怎么说来着?”
“死后—僵直吧?”目前为止一直沉默地在一旁喝着可乐的阳太第一次插了话。“死后僵直”对于推理爱好者而言,算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专用名词了。南原却有些大惊小怪地现出了吃惊的表情,说道:
“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你还真是知道不少复杂的词汇呢—根据死亡以后身体的僵硬程度,也就是所谓的死后僵直的检查结果,果然是在傍晚庆典结束以后,也就是我们几个在旧自由通道附近那会儿的五点左右开始……大概是到七点左右的这段时间里吧。”
“这样啊。”夜之介点着头,“如果这个死亡推定时间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先采用‘田沼因恨行凶说’来分析一下—在那个时间段里,田沼的不在场证明—他的行踪明确吗?”
“这个嘛……”南原稍微考虑了一下,“从结论来看,应该说是处于灰色地带吧。因为田沼是首席助理,在站长离开以后,他也可以一个人留在站长室里。所以,在五点到六点的这段时间里,假设他从窗口溜出去,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旧自由通道—这样的话行凶的可能还是存在的。但是六点以后,因为到了高峰期非常繁忙,我听说他有很多时间是跟其他的职员在一起的,那就不存在行凶的可能了吧。”
“在宫路站长死后,谁将能统领整个东京站呢?”
“这个嘛,果然还是,身为首席助理的田沼了咯—至少目前来看是可能性最高的一个。”
“如果,田沼完全掌握了统领大权,有可能撤回整个东京站的改建方案吗?”
“那应该不能吧,因为整个企划已经启动。不过我认为,虽然田沼助理最初主张的、恢复开业当时原貌的方案是不现实的,但我听说他后来似乎还提出过部分改动的方案—比如,仅仅是将北楼三层这个部分保留下来,布置成一个主题为‘铭记战争带来的痛苦’的小型纪念馆,纳入新东京站大楼中—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方案的话,我想现在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这样啊……你手里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
“基本,就这么些了。”
于是,夜之介在这时转换了话题—“那么,你觉得,警方会采取什么调查方针呢?关于这方面,你有没听到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