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阳太在阁楼间的门外大声喊着:“夜之介叔叔,快起来!已经过两点了!今天是去东京站的日子!”
然而,门内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阳太只好再次拼了命地喊着同样的话,并且这一次还毫不客气地用拳头叩着门板。
夜之介是个极端的夜间生物,平时一般要睡到傍晚,白天见不到人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更甚者,如果进入了阴郁期而陷入了萎靡的精神状态的话,可能到了傍晚也不见人影,索性就整天闭门不出了。所以在自由研究取材日的今天,阳太生怕碰上这样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
幸而,叩击门板的强硬手段看来奏效了。夜之介似乎终于睁开了双眼,阁楼间的深处传来了困兽呻吟般的声音。然后过了一会儿,门板终于敞开了一条细缝。
“啊呜……”夜之介的口中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去东京站……是今天?”
从门缝里看到的夜之介的模样简直惨不忍睹—让人怀疑是不是粘着土块的脏兮兮皱巴巴的睡衣,因为长期睡姿不佳造就的乱糟糟的长发,眼皮又红又肿,嘴巴不快地歪着。见了这样的叔叔的阳太不禁心想—夜之介究竟是用的什么睡姿、睡在一张什么样的床上呢?如此说来,叔叔的房间他也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别说是他的睡姿,就是寝具这些的,他也一次都没看到过。—估计顶多也不过是躺在沙发上、枕个百科辞典,再拿报纸呀杂志这些个往身上一盖,就跟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睡吧。
好不容易被叫醒了的夜之介一脸不负责任的态度,着实让阳太火大,他撅着嘴抗议道:
“说要今天下午去东京站的可是叔叔哎!”
“呃……”依然处于混沌状态的夜之介,“……这个……这个是啦……不过,叔叔今天稍微有点忧郁……不想出门哎。”说着又戳了下自己肥肥的脸颊,“—再加上,蛀牙也在疼的样子……很不舒服呢—”听了夜之介小孩子般的借口,阳太更加怒火中烧:
“不行!你这些伎俩对我没用!爸爸都说了,叔叔得的病,一半是任性病!而且,东京站酒店的房间也已经预定了,昨天晚上叔叔自己不是还说,已经跟JR的朋友约好了请他给我们介绍东京站的内部结构来着吗?!”
“啊……”直到这时,夜之介才仿佛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世界一般,眨巴着红肿的小眼睛说道:“……是哦,是这么回事。
不好意思了,这样的话倒也不好推迟了。”
“废话啦。”
“嗯……我现在就准备出门了,你等等—”说着,他动作迟缓地重新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夜之介造型醒目地出现在了门口。
只见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没有梳过)配上好多天不刮的胡楂,倒是很有流浪汉的风采;鼻子上架着六角形边框的黑色墨镜,下身穿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汗津津的T恤—T恤上还印着摇滚乐队AC/DCa的LOGO;最让人a 重金属乐队AC/DC:80年代重金属音乐主导之一的澳大利亚重金属乐队,1973年由一对爱尔兰兄弟组建于澳大利亚悉尼。乐队创作的嗓音沙哑、展示压抑生活的歌曲赢得了世界各地的歌迷。
冒汗的是—现在明明是夏天他却在T恤外头加了一件秋冬天穿的黑色夹克(这可以说是不受季节限制的、唯一像样的行头了),夹克的领子还歪七扭八地耸着。
当真看得目瞪口呆的阳太忍不住抱怨起来:
“领子,耸着哎,叔叔!胡子也没刮!待会可是要去体面的酒店的,你就不能照下镜子?”
夜之介听了皱起眉头,带着略微扭曲的面部表情不屑地回敬道:
“小毛孩一个,别跟个老太婆似的说教,大爷我可不是那些爱漂亮的小男人,镜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照的!”
夜之介最终决定开自己的车去东京站酒店。
从阳太他们住的神奈川县观音市到东京站,如果搭乘东滨特快列车或者JR的电车的话,大概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阳太本来以为,既然要去的是车站内部的酒店,自然没有不坐电车的道理。谁知道夜之介却以“进入阴郁期会对电车里拥挤的人群产生恐惧啦”“就算只住几天也要带上电脑行李还是不少的啦”“自己开车更加方便快捷”等等理由,让阳太的设想落了空。
夜之介有一辆半旧的破烂卡车,因为被他自作主张地涂成了黑色、换上了磨砂玻璃,看起来活脱脱像是辆外国的灵柩车。
他往驾驶室里一坐,习惯性地把挡风玻璃前的遮阳板拉到了视线的最低处。那张又肥又平的圆盘脸跟形状怪异的墨镜真可以说是要多不协调有多不协调,可是他声称自己除了近视以外还带有比一般人更严重的散光,所以但凡外出一定会架上这副滑稽的眼镜。
都说有的人一坐进车里就会发生人格异变,而夜之介就正
好是这种类型。他动作麻利地往车上的六连播CD播放器里塞满了碟,一面轮番听着摇滚、重金属、朋克、REGGEAa等风格的音乐,一面横冲直撞地疾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进入了阴郁期的夜之介由于大音量的音乐和过猛的车速,硬生生地压低着腰板。阳太坐在副驾驶座上,提心吊胆地死盯着叔叔。苍白得像是抹了粉的脸、形状怪异的眼镜,在疯狂的节奏中操纵着方向盘的夜之介(如果对肥胖这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未必不像是个散发着自暴自弃的忧郁气质的朋克乐手。或许仅仅是在小侄子阳太的心目中,他这个废柴叔叔还算是稍有些帅气的。就这样,阳太对夜之介的评价多多少少又高了几分。
夜之介开着车,一路上始终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只是偶尔跟阳太诉说一下蛀牙的痛苦。
“都是一面玩电脑一面一个劲嚼巧克力的缘故。”阳太回道。
“不对,与其说嚼不如说含。巧克力在舌头上慢慢化开,那种扩散开来的甜味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治愈心灵的功效。—估计是积累了太多精神压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吃甜食。”
两人就这么进行着无聊的对话。
下了高速路,“灵柩车”开始在日比谷大道上笔直奔驰。
进入城区以后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道路左侧流淌着的皇宫护城河,而右侧也渐渐出现了此行的目的地—东京站。车子在和田仓门的十字路口右转,绕行在了东京站前的环行车道上。
此时,阳太也终于得以正式地一睹东京站大楼的全貌了。
确实,如果用现在的“站”的形象基准作为参照的话,这a REGGEA:一种音乐风格,起源于60年代的牙买加,最初多由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演唱,而后渐渐传到世界各地。REGGEA风格的音乐比较注重音乐中鼓和人声的部分,一般都有明显的节奏和固定的旋律。
个站可以算是个特例了。
现在的大型交通枢纽,多是些配备了高高的车站大厦(大厦里设有大型商场)的、金属质感的新式建筑,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没一点儿人情味。然而,建成至今已有九十多年的东京站大楼却完好地保留着传统古建筑的风味和底蕴。她安详地舒展着细长的身躯,赤褐色的红砖和雪白的石面所编织出的绝妙对比显得楚楚动人。建筑的两翼,装饰着蓝绿色屋檐的平顶之上又各有一层圆顶小楼,两个中心突起的圆顶就如一对双生塔一般,巧妙地维持着建筑整体的平衡美。虽然两翼的楼区现在已经成为南北两个通道的剪票大厅,但整个建筑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功能完善的车站,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座韵味十足的欧洲城堡(阳太后来被告知这栋大楼采用了文艺复兴a的建筑风格)。这并不是阳太第一次见到东京站,然而当他如此用心地凝望着这栋仿佛遗世独立的建筑时,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这是一座如孤岛般屹立于现代大都市中心地带的传统建筑,一座深情款款的美丽城堡。在日本,不止是东京,即便是阳太他们所居住的规模较小的城市,但凡是中心地带的古建筑,都在接二连三地遭受着无情的“铲除”,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片光鲜亮丽却让人怎么也无法亲近的高楼大厦。如此看来,在大东京的中心区域,这样的一座“古城之站”居然能存a 文艺复兴:14世纪在意大利各城市兴起,于15世纪在欧洲盛行的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它揭开了现代欧洲历史的序幕,带来了一股科学与艺术的革命潮流,被认为是欧洲中古时代与近代的分界。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认为是封建主义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的分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基于对中世纪神权至上的批判和对人道主义的肯定,希望借助古典的比例来重新塑造理想中古典社会的协调秩序,所以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讲求秩序和比例,通常以圆形和方形为主要结构,拥有严谨的立面和平面构图以及从古典建筑中继承下来的柱式系统。
留一个世纪之久,简直就是个奇迹了。阳太越看就越觉得,面前的这座东京站真是可亲可爱。
夜之介开着车迂回在挤满了待客出租车的环形车道上,向着大楼方向缓慢移动着,最终停靠在了丸之内车站右翼的南楼附近。在南楼剪票口的旁边另有一处入口,入口处造有以红蓝条纹装饰着的遮阳用半圆形拱顶,拱顶的外墙面上镶有金色的“TOKYOSTATIONHOTEL”(“东京站酒店”的英文)字样。东京站酒店—这便是阳太即将被特训课程断送了的小学生涯最后一个暑假里提供给他唯一乐趣的栖身之所了。
就东京站酒店的规模而言,没有配备专门的停车场着实让人意外,不过仔细考虑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特色”十分合乎情理—住在这样一个车站即酒店的地方,住客多半是乘坐列车出行的旅行者;另外,这是个跟车站一样古老的酒店,在建造当时根本想不到未来社会会发展到如此高度自动化的程度,不配备什么专用停车场也是理所当然了。
尽管如此,这个遮阳玄关的侧面尚且留有通常停放用于搬入必要物资的卡车之类车辆的空间,大概可供停放两三辆车子。于是,据说之前也在这里住过的夜之介不客气地侵入人行道,把自己的破烂冒牌灵柩车停了上去。
从玄关进入酒店,左手边就是前台的入住登记处。夜之介一进门就在那里办理了入住手续,而年纪小小却心思细密的阳太反倒为他捏了把汗:
深色墨镜、乱糟糟的长发、胖乎乎的身体上紧绷着的汗津津的T恤,以及不合时宜的黑色秋冬装夹克,这形象在平常踏实生活着的人们看来,还是足够怪异的。也许是因为这里临近皇宫,酒店方面也对如此异常的人类特别敏感,阳太发现接待叔叔的女工作人员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不过,因为在网络上已经进行了正规的预约(幸亏是看不见形象的),夜之介的态度看来也不像是会对对方构成威胁的样子,所以两人还是顺利办完了入住手续。
把行李交给酒店的服务生代为安放以后,终于松了口气的阳太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酒店的内部,发现这里跟东京其他的酒店相比迥然不同:酒店大厅的面积狭小,但地板上倒还铺着红色的绒毯;登记处的里侧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吧,几桌看起来像是生意人的男子正在那里投入地交谈。即使算上这些人,整个大厅的人数也是出奇的少了。通常来说,一个大都市的城市酒店的大厅里总是往来着大量的观光客和旅游团队,而这个酒店却仿佛与喧嚣无缘一般,被宁静支配着,一点不像个公共场所。
咖啡吧的侧边就是通往二楼的宽宽的楼梯,楼梯穿堂而过,分割了狭小的大厅。然而因为设计者巧妙地运用了跃层式设计,高高的天花板从视觉上抵消了大厅的地面面积狭小之感,所以整体而言甚至会让人觉得是置身于一个宽敞的厅内。
一盏豪华的支形吊灯从高高的天顶上优雅地垂挂着,灯光柔和而略显昏暗,渲染出古色古香的宁静。
这里,果然更像是怀旧电影中的古老城堡,而不是一个酒店。
小孩子天生喜欢古旧的东西,所以阳太对这个酒店的氛围自然相当中意,没等叔叔开口就早早拿出了数码相机,不停地对目之所及的这里那里按着快门。
两人踏着铺了红色绒毯的楼梯来到了二楼。这里的走廊同样铺上了红色的绒毯,两侧排列着客房。阳太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宽的走廊—足有普通酒店走廊宽度的两倍,着实吃了一惊。这时,有过住宿经验的夜之介开始了讲解—“不止是走廊,天花板不也很高吗?因为采用了古老的欧式风格。这里的客房也都很宽敞。二楼的客房全都是标间的双倍尺寸。”
陪两人一同上楼的服务生听了夜之介的话,微笑着说道:“虽然这里的客人以单个入住的为主,但到了周末,全家人一起来入住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在我们这个酒店,双人标准以上的客房里,最大的房间最多可以加放四个床位。”男孩笑得很爽朗。
“啊!那不是—”夜之介夸张地扬起了声音作惊讶状,“一个房间里就能共住下一大家子了!这样的酒店,恐怕整个东京只此一家吧?”
“是的。别无他所。”服务生不无自豪地肯定道。
来到走廊的尽头,前面出现了环形的回廊。回廊的内侧开有窗户,里面的人可以看见被回廊包围的中心部。从位置关系来推测的话,阳台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东京站南楼剪票大厅的上方。
一行人在回廊的拐角处,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三楼正对楼梯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前台”,上头摆放着貌似自助式报警装置的电话,但周围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为了自由研究而处处挂心、事无巨细统统记录的阳太当然也没有放过这个细节,拿起相机就给这个“无人前台”照了一张。
楼梯的附近还有一处吸引阳太眼球的地方—楼梯中段转角处的平台上,有一扇上了锁的铁制小门。小门的尺寸大约是六十厘米见方,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人国城门”,大人必须弓着背才能勉强通过。这门到底是作何用途呢?好奇心驱使下的阳太情不自禁地向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服务生提出了疑问:
“那扇门,是作什么用的啊?”
“这孩子,为了暑假的自由研究,要调查东京站的详细资料来着。”一边的夜之介也开口声援。
服务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善意的微笑:
“啊,是这样啊,为了研究,真了不起!……那扇门,是通往北楼三层的通道。”
“北楼三层?”提出反问的是夜之介,“我记得,北楼的第三层好像已经在战火中烧毁了,现在并没有使用。”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呢。”
“嗯,我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在铁道研究会的朋友,记得他好像是这么说过……”
“如您所说,北楼的第三层确实曾在空袭中被烧毁而废弃。
虽然战后也曾有将它全面修复的计划,却因为当时的占领军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仅仅做了一些应急处理,仅对平顶和内侧天顶进行了修复,令它暂且具备了剪票大厅的基本条件而已。”
“那,北楼的第三层现在怎么样了呢?”
“据说是没有经过任何修缮,维持着当时焦垣断壁、瓦砾成堆的样貌。”
“这么说起来,我想到电视新闻的特别报道里说过,JR内部当时也曾提出修复北楼三层的改建方案。”
服务生面带忧郁地点了点头:
“是的,公司内部也有不少人大力主张把东京站恢复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