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的宣传部干将露出了被人说中要害般痛苦的表情:
“正如你批评的那样,出现这种情况的理由,在那里。”南原一面说一面指向大楼正门的近旁—就在车站大楼名副其实的中央一带,围着一圈郁郁葱葱的矮树篱笆、树篱深处半圆形的倒车坪和气派的大铁门隐约可见。
“因为,东京站的正中部,贯穿着‘贵宾特别通道’,也就是VIP专用通道。”
“原来如此。”夜之介会心地点了点头,“那这个所谓的VIP是指?”
“当然,是天皇天后两位殿下。就算是皇太子殿下,也只有到了继承天皇名号的时候,那里的大门才会为他敞开。”
夜之介露出了有些惊呆的表情。
“可是,给皇室成员乘用的专车,不是每年只开几次吗?为了这么个一年都开不了几次的专车,值得让这样大型的交通枢纽的正中无法使用?”
“这个嘛,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皇宫就在东京站的正对面而且近得走几步就能到了,再说,在车站建成以前皇宫就一直在那里了嘛。”
“这样啊,你是说,东京站原本是‘天皇陛下之站’咯。”
“是这么回事。在车站中央最好的位置安设皇室专用入口和通道之类的事情,从历史的角度讲,应该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那正是明治精神—更确切地说,是当时被日本视为榜样的世界上最为强大的普鲁士帝国精神的具体化。所以,如果联系历史,你的批评就不那么中肯了。”
在这位专业人士的雄辩之下,就连很有两把刷子的夜之介也没有再继续追究这个设计的合理性。
“就算改建成新东京站,那个部分还是会保持不变?”
“嗯。使用最新技术只是要将安防等提高到现代水平,基本构造是保持不变的。”然而,南原说到这里,态度又稍稍软了下来,“—不过,夜之介你小子果然还是很敏锐啊,总是会发现那些别人忽略的细节,对之提出疑问。这一点,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呢。”
不习惯被表扬的夜之介听了这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沉默地耸了耸肩。
“当然了,不止是夜之介你,对于东京站设计层面的批评,其实在建设之初就有了。这里我就顺便告诉你们另外一个—这个倒不能说是批评,应该说是东京站设计上一个很大的特征吧?”
夜之介和阳太虔诚地点了点头。
“这个在开业之初被称做‘中央停车场’的车站,当然,是模仿了欧美的建筑风格的,但在此基础之上,作为一个大型的交通枢纽,它拥有着自己独立的建筑特征。”
“独立的特征?”表现出了很高的求知热情的夜之介,已经忘记谁在做自由研究了。
“嗯。如果是去欧洲旅游过的人马上就会意识到了,因为那里的大型交通枢纽通常都是线路的终点站。也就是说,从地图上看,行车线路与车站大楼是呈垂直构造的,东京站却是??”夜之介接着南原的话说了下去,“这么说起来,车站大楼和行车线路是平行排列着的呢。”
“是的。之所以会这样建造,从历史上追根溯源地说—是因为早在东京站开业之前,上野站和新桥站这两个东西两端的交通枢纽已经存在。也就是说,东京站当时的使命不过是成为一个连接东西终端的中转站罢了。”
“啊啊……原来如此。”夜之介再次虔诚地感叹道。一旁的阳太虽然已经有些疲倦,懒得开口说话,却依旧仔细地用录音笔记录着所有的对话。另一方面,南原则是仍然热情地继续着讲解:
“之所以如此构造,是因为德国人加入了参与设计的工程师中。要说跟这个站拥有着相同构造特征的著名交通枢纽的话,那就是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了。据说,当时就有东京站是模仿了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的说法呢。”
这时,一眼看到了北楼平顶屋檐下圆形钟面的夜之介向老友眨着眼睛说道:
“喂,看来你对‘东京站史话’的造诣很深,不过,把‘东京站的未来’弃之不顾也可以吗?”
没有怀表彰显绅士风度的“忙碌的兔子”先生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急得脸色都变了:
“啊,糟了!已经过四点半了!再不去新站长的讲话就要结束了。”
三人急匆匆地奔向了北楼大厅。
“……所以很快,这个一直以来受到大家关爱的东京站,就要沐浴着新世纪的曙光,迎来它的新生了。”圆顶正下方的舞台上传来了新站长激昂的声音—讲话果然已经接近尾声。“这次承蒙大家的信任,委在下以新站长的重任,在此,我,宫路时子,谨代表东京站的全体员工,对各位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希望各位能一如既往地爱护和关照我们的东京站!”舞台的正中,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制服帽的女性气势十足地站在麦克风前,侃侃而谈。她的身旁陪同着一位同样身着白色套装、年纪五十上下的男性。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站长帽子的红色佩戴上有着两条金色的线,而那位男子的帽子上却只有一条金线,因此阳太猜测,男子的职衔大概是仅次于站长吧。另外,舞台上还站着其他一些身穿制服的年轻的工作人员,不过他们的制服和帽子都不是白色,而是藏青色的。
就在阳太注视着这个细节的时候,南原也不失时机地做起了说明:
“那套白色的制服,是麻制的夏季制服,站长助理以下的职衔是没有资格穿的。所以啊,说穿了,像我们这样的铁路人做梦都在憧憬着的出人头地,到头来也就是那一身白装。”
夜之介听了,接下话来说道:
“确实,宫路新站长倒是身着炫目的白装一脸自豪的样子,可她旁边的白衣大叔看起来就好像相当郁闷,一点不开心的样子嘛。”
“嗯。”南原压低了声音说道:“旁边那个穿白装的是首席站长助理,名叫田沼铁雄。论资排辈来算的话,是该轮到他当站长了—一心这么想着,谁知道上面却提拔了比他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被甩在了后面,当然开心不起来。我们公司为了顺应潮流、向世人展示全新的体制,在人事方面也是咬着牙下了狠功夫呢。可是这么一来,东京站内部可是被搅得够呛。新站长宫路和首席助理田沼两个人,可想而知,肯定是合不来的。就拿这次车站的营运改建计划来说吧,据说是处处唱反调……”
说到这里,南原低下头看了看还在录音的阳太,慌忙凑到他耳边低声补充道:“这,这话可就不用出现在研究报告里发表出去啊。”
夜之介见了,坏坏地笑着捉弄起他的老朋友来—“没关系的啦!这种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不是单纯的小学生所能理解的。—比起担心他,你还不如担心下我—会不会把这个段子写到自己的小说里去比较好噢。”
“喂喂,你就饶了我吧。”南原被这么一说,哭丧着脸、合起了双手对夜之介哀求道。
阳太则果然,对两个大人的滑稽对白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眺望着舞台。这位名叫宫路时子的新站长,看来确实比旁边的助理要年轻,可是也看不出来她究竟是多大年纪。白色帽子底下,被修得短短的刘海略微可见,里面似乎没有混杂着白发;
面孔像外国人那样很有立体感,带着浅色镜片的眼镜;妆上得稍微浓了一些,特别是口红—极深的红色甚至让人感觉跟这个职业不太相称……尽管有些扎眼,但总的来说,算是个美人吧,而且还属于那种拥有‘年龄不详’体质的人物。
与其相反,一旁的田沼助理一看就是接近退休的年纪。额头上刻着被誉为是常年从事铁路工作而铸就的深深的皱纹,双颊如疲累的牛头犬a一般丑陋地下垂着。然而,穿戴得体的他看起来还是相当的仪表堂堂—如果没有帽子上那仅仅是一条金线的差别,谁都会认为这一位才是站长吧。即便是对于“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缺乏认识的阳太,也一面对比着两人的形象,一面又暗下决心—悠闲自在的自己可决不要像那些上班族那样去争名夺利啊。
宫路站长的讲话结束,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因为a 牛头犬:一种常见的外国犬类。深色眼睛,位于头部中线以下;凹鼻头,鼻孔很大;脑袋宽大呈正方形,前额平、面颊圆、下颚突出且上翻;上嘴唇极宽,向两边垂挂,看起来就像整个面颊的皮都是皱巴巴地下垂着的;相貌丑陋,体型较小,但性格彪悍,形似《猫和老鼠》中的那只看门狗。
此刻还不到上下班高峰,听众自然聚集得不那么多了。不过话说回来,真要在上下班高峰,也就不该举行这样的活动了。
讲话之后,担任本次活动主持人的年轻职员走到了麦克风前,宣布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们将在圆顶的大屏幕上播放精彩的‘未来东京站展望’的CG影像,请在场的各位一定要赏脸观看噢。”
主持人话音刚落,舞台两侧的扩音器里便传出了震耳欲聋的金属管吹奏乐,北楼大厅的上方也骤然亮了起来。抬头看去,只见巨大的屏幕紧贴着半球形的屋顶,“俯视”着厅里的人群。
屏幕上出现一个身着怪异的银色服装的少女,少女身后则是鲜艳的蓝天和放飞的白鸽。
“大家好。”少女带着仿佛是贴上去的笑容嗲声嗲气地对下方的观众打起了招呼,“我是担任今天节目向导的藤远里奈,接下来,我要为大家介绍重获新生的二十一世纪崭新的东京站。”
这位名叫里奈的少女怎么看都像是真人版的荧幕向导,而不是CG人物。然而,她那套剪裁得过于合身的银色潜水服配迷你裙的怪异装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搞得好像—但凡表现未来,就必定要出现身穿银色宇航服的身影似的—肯定又是哪个想象力贫乏的广告公司搜肠刮肚拼凑了这个滑稽的宣传片吧。讽刺家夜之介抬着头,不禁失笑。
尽管穿着可笑,里奈小姐却表现得十分卖力,还跟CG动画人物“车站宝贝”搭档,从东京站的历史开始,做起了讲解。
“东京站于大正三年十二月正式开业。”
伴随着“太空人类”的讲解,开业当时的东京站影像出现在了大屏幕上。一眼望去,当时的东京站与现在的东京站形象相差无几。只不过,当时南北两翼的圆顶是表面光滑的半球,而现在的两个圆顶则由于在战争中烧毁后没能修复如初,成了八角形截面的半球。
随后,配合着里奈小姐的叙述,模仿了伦敦模式的丸之内区商业街的发展,以及如法炮制的八重洲商业区的发展,地下街、大型商场等的建立,地铁的开通,当时日本最快的列车“小珠号”的登场,使东京站名扬世界的决定性因素—梦之特快“新干线”的开通……东京站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幕一幕,仿佛翻书页般呈现在了大屏幕上。
终于,到了东京站未来展望的阶段,“太空人类”向导换上了自豪得有些过头的语调,继续进行讲解。
“就这样,在近百年的岁月里,与大家日渐亲近起来的东京站‘红砖之楼’,就要在最新的尖端科技引领下,沐浴着二十一世纪的曙光,迎来它崭新的生命了……”
此时,画面上出现了预想中新东京站改建完成后的CG影像。跟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一样—一个全然没了“红砖之楼”影子的特殊金属制圆盘的半球形建筑从天而降,建筑两翼原本是南北楼的部分耸起了一对高达200多米的双子大厦,据说日后将有高档酒店、国际会所、大型商场等进驻那里。想必那些大力鼓吹着“借此改建刷新历史之良机,加速发展东京站城区商圈”的大型企业、广告代理商,以及紧随其后的政府和金融机关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吧。于是乎,奇迹般地保藏着古老的传统文化的“东京味道”就要如此惨遭蹂躏,香消玉殒了。
在“辉煌”的新东京站CG展望和“太空人类”偶像少女的满面笑容中,滑稽的宣传片终于结束了播映。尽管整个宣传片只是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一直仰望着天花板大屏幕的阳太和夜之介却仿佛感到了东京站历经百年沧桑般的肩酸颈痛。
看完了全篇CG的阳太一脸落寞,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还是比较喜欢原来那个‘红砖之楼’东京站……”
夜之介也点着头,不过考虑到一旁的南原的心情,故意小声地回应道:“叔叔跟阳太有同感。那种光溜溜的圆顶和高层建筑,在东京早就满大街都是了,现在还这样不厌其烦地,哎—”宣传片一结束,“忙碌的兔子”南原又看了看手表,“啊,不行!快到下班高峰时段了,得赶快进入下一阶段的介绍了。”
于是,阳太和夜之介再度由南原引领着,一面听着公事化的讲解,开始了“东京站名胜一日游”。
三人首先穿过北楼剪票大厅旁的自由通道,向着车站的八重洲方向走去。
与建造有皇宫和大企业商店街的一侧相比,这一侧有着生意兴隆的大丸商场,地下则遍布着繁荣得一如往昔的“地下名店街”,空气中似乎都散发着一股令人轻松自在的庶民的气息。
南原告诉阳太,在这条“地下名店街”里还有着一个足可以容纳下两百人的大浴场。
按照南原的计划,“东京站名胜一日游”的下一站是一个有名的乘客约见地—银铃。可惜他正要拉着两人继续赶路的时候,被夜之介抢先叫了“暂停”。
夜之介指着从北自由通道通往八重洲北剪票口的途中、地铁东西线交汇口下行阶梯的正对面一扇狭窄的铁门,问道:
“那扇门,是哪里?”
那是一扇陈旧的有着两块门板的灰色铁门。门上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看得出来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
“啊,那个啊。”南原的脸上骤然布上了阴云,“旧自由通道的门咯。”
“旧自由通道?”
“嗯。就是像现在我们走着的这条通道一样,使购票乘客可以无须经过剪票口就能往来于丸之内和八重洲之间的自由通道。只不过,很早以前就已经显得过于狭窄,现在这条自由通道开通之后,那里就不再使用了。”
“那里,现在不能通行了吗?”
“因为丸之内一侧车站大楼的改建工程,那里现在不能通行了。再说,又宽敞又明亮的北自由通道好好地放在这里,谁还去走那种地方?那里应该已经被封死了。”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想进去看看了。”
“不行!”南原马上否决了这个提案,“不是说了已经被封了吗?”
“知道啦。”夜之介贼贼地笑着压低声音说道:“应该还有别的不让我们进去的理由吧?”
沉默不答的南原,仿佛瞬间入定了一般。
夜之介则百无禁忌地继续说着:“因为那个旧自由通道的中途,有着传说中的‘禁地’—七号室……”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终于缓过神来的南原叹着气问道。
“你忘了?读书的时候,我结交的朋友里头有一个名叫手岛的宅男,他可是铁道研究会的成员啊。”
“啊啊……那家伙,据说因为宅过了头,遭到了面试官的嫌弃,结果没有通过JR的选拔,最后好像是在一家比较有实力的旅行社就职了。”
“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嘛。”
“那个手岛,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七号室是—死人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