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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严忠仿无可适从地站着,环顾满厅长短沙发大凳小椅,找不到位置似的,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

白人初用不间断的小手势和不留间隙的语速和申剑说着申辉的病和住院的事,使严忠仿稍稍得以自如。他的为之解脱困窘的用心,却不被严忠仿知觉。

蒋晋殊收拾了两包东西站在厅中央喊夏秘书派车。白人初建议就坐医院的车与严院长一块儿走,申剑同意了,蒋晋殊犹豫了一下,也同意了。

白人初说自己暂时留一下,有话要和申书记说。

不论严忠仿还是蒋晋殊,此刻的眼神都不恍惚。

2

申家一楼的大厅,就剩下两个人。

白人初今天穿了一套米色西装,结了一根淡紫碎花领带。坐在这幢别墅式建筑的华贵的客厅里,他的衣着颜色与建筑色调很和谐,他的风度和气质更像这家的主人。早上出门前,他请孙斯兰帮他找出这套只穿过一次的西服,孙斯兰略略一惊,说又不是去赴宴。他说是赴宴,赴人生的盛宴。孙斯兰打开衣橱边找边说,看不出哩,你还有诗人的细胞。待他穿好,她又翻出几条领带,挑来试去,最后定了这根淡紫的。给他系好,她退后几步端详了半天,说,好啦,就这样。有点我爸老年时候的影子,眼里差了点富贵气。不过,这样申书记可能更适应。祝你成功。

他能成功吗?

他这辈子有过几次人生的盛宴?如果将他和孙斯兰的新婚之夜算一次,如果将他进城上大学也算一次,这次就是第三次。第三次,他要征服一个人,一个人物,一个统领半个多亿人口的强者。这个人物坚强、雄辩,喜欢挑战和被挑战。他讨厌严忠仿之类的弱者,而以征服强者为快事。一旦发生被征服的事实,无论对方身份高低贵贱,他一律臣服。他崇尚真理。他有老一辈共产党人坚定的信仰。他恪守原则。他有在哲理、信仰、原则前提下的创造冲动。他对普通人,对生活最底层的人深怀关爱,无可动摇地维护他们的利益。而且,他富于人情味。

准确地说,他们之间即将开始的交锋,是相互的征服。

理性、韧性、智慧、激情;针锋相对和个人风格,毫不妥协和人性感化——白人初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成败难料的过程,他必须把它们全部使出来。不是因他多病的孙子,他不会此时此刻坐在他的客厅里。不为同仁医院,他不会和他发生这次交锋。

如果他有私欲,他没有勇气和他交锋。

没有私欲,则无惧。两人都无私欲,则都无惧。最后糟糕到底,他也无所谓失去——他已经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东西。

他一向自信自己的临场发挥,他要牢牢抓住出现转机的那一刻。

无欲和无惧,使他此刻神情泰然心无挂碍。

自信和临场,使他情绪不免激动。

“白教授,有什么事,你说。”申剑把他让到一对单人橡木沙发上坐下。“抽烟。”自己点上一支,“我基本戒了,今天陪你。”

白人初没抽,把中间茶几上那包中华牌香烟拿在手中把玩,一时不知谈话怎么开头。

他看大门外,厅门正对一片空阔的草坪。草坪是仲秋淡化的绿,茸茸的肥肥的一团一团。

他收回目光,说:“申书记,听说,现在越是好烟越容易假冒,这中华烟,该不会是假冒吧?”

申剑听了,着意品尝了一口,烟灰弹进玻璃缸,眉头一皱说:“嗯,难说。不过这包烟不会假,抽了几十年,这点鉴别力还有。”他举烟在眼前晃动,孩子气的笑脸让白人初觉得亲近。

“现在假冒伪劣商品泛滥,想买个名副其实,难。”

“和实事求是难,一个道理。”

“比如医院吧,病人希望碰到名副其实的医生,医生医院呢,希望有名副其实的院长。”

“你是说,同仁医院?”申剑很敏感。

白人初说:“都一样。申书记,听说我们医院要换院长?”

“知道这事。我不满意严忠仿的私下活动,批评了他。去留问题由组织决定嘛,告状说情拉关系,我历来反感。此风不可长。同仁医院成绩很大,问题也不少。”

“您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

申剑不适应一开始就这样被人问,反问道:“你认为呢?”

白人初说:“我过一会儿会说我的看法,我今天找您谈,就是谈同仁医院,所以我很想先听听您的看法。”

申剑见白人初固执,就不再坚持,语气很重地说:“是严忠仿的无能。从他的思想观念到工作方法到管理手段,都落后于改革发展的需要。我们现在尤其需要开拓型的干部。”

“所以,卫生厅看上了李大元。”

“你好像什么都清楚啊。”申剑侧过脸来。“哎,白教授,据我所知,你是一向不太在意这些事的嘛。”

“那可能是一种误解。”

“哦?”

“不介入不等于不在意不关心。”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特征!”申剑哈哈一笑,又说道,“不过,我可是知道你的让贤故事。”说到这里,他眉眼生动。

申剑的话戳到了白人初的隐痛。他没有必要去解说什么是贤与非贤,倒是很想听听申剑是怎么看待他的让贤的,这对他今天的行动目的很重要。他知道他的下一句问话无疑是向申剑发难,但他还是决定说,说了,他就领先占据了对话的优势。

白人初说:“申书记,您说,严忠仿是个贤吗?”

“他算什么贤!”

“可是五年前我让的那个贤,就是严忠仿。”

申剑一愣,难堪之色爬上脸来。有顷,缺乏力度的声音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让?”

白人初说:“五年前的那件事,详情我不想说它了。申书记,您认为,我当年的所谓让贤,是对,还是不对呢?”

申剑卡住了。他预感今天的谈话必有深度。他揣摩白人初这次找他谈话的意图。白人初一上来就陷他于被动,要谈的话题不会小。五年中,他和白人初有过多次可以称得上深度的谈话,有时请他上门,除了看病,还有想与他交谈的欲望在里边。他认为白人初是一个很少见的、能刺激他的谈话兴趣的好的谈话对手。白人初有思想,敢说真话,敢争论。在党内,在他熟悉的部下中,没有一个能和他这样对话的人,不是没有思想,是不敢与他争论,不敢说真话,对话进行到稍微激烈一点的时候,他们不是放弃争辩的权利,就是唯唯诺诺违心附和打出思想的白旗,这叫他常常沮丧不已。他知道他们惧怕的是权势,他们不敢得罪他,怕他不高兴,怕丢官,怕他不提拔不重用,就是不怕他蔑视他们。他仔细回忆过,在他为官几十年里,他也处分、惩罚、限制使用过数不清的人,这些人全是违法乱纪能力平庸者,没有一个是因为与他有思想分歧对他冒犯冲撞的人,他自信还有这个肚量。沮丧的另一面,是他以他一贯的作风和个性在他的某位上级领导面前如此这般秉性不改时,他的处境便不怎么美妙,颇具讽刺意味。他发现白人初和他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正所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不仅如此,他将白人初视作了解世风世相的窗口,民心民意的风向仪,人心人情的测温表,之中常有收益。

申剑背着手踱步时,腰板也是直挺挺的,保持了当兵出身的军人作风。他思索自人初提的问题。他必须回答,也不能贸然回答。

五年前对同仁医院新任院长人选的考虑和有意无意的介入,实在是因为他与同仁医院有着太多直接的关系。一年中,他总有一两个月在那里的病房里度过。他有严重的冠心病,劳累和激动不时将他击倒。孙斯兰告诫他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功能的衰退,这种病若频繁复发会致命,他听了淡淡一笑。人在病房,那个出了大毛病的心脏还在负荷千头万绪的工作。他是在白人初上门给孙子看过几次病以后才知道他和孙斯兰的夫妻关系的,这令他意外而又欣然,对他们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感。看多了在他面前胁肩谄笑的面孔,他欣赏白人初的正直乃至孤傲,喜欢他道骨仙风般的气质。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有种说不清的东西阻隔了他与他感情的交流和心灵的接近。早在钱煌去世前,他躺在病床上,脑子里就过滤了同仁医院继任院长的人选。他可以不管,也不想管,但他偏爱想。他想到了白人初。

那天,他让孙斯兰把白人初请到他的病房,话题后来说到知识分子问题和党对知识分子政策。他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心换心交朋友。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是诚恳。他说白教授你说真心话,怎么想怎么说,我不喜欢隐瞒观点的人,说错了也不要紧,你不要把我当省委书记,就当是你的同行同学老朋友。白人初想了想,又犹豫了一下,说了一段让他沉默了好久并使那次谈话草草收场的话。

白人初说,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的时候,我不觉得我怎么臭,如今说知识分子香了,我也不觉得怎么香。过去说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我认为很可笑,现在把知识分子划到工人阶级里去,我认为更加莫名其妙。我的个人看法是,知识分子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阶层,它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独立性。

就这一段话,申剑将白人初从想象中的院长位置上抹去了。开始他还想和他谈谈让他争取入党的问题呢。当时,他心里想到了一句话——扶不起的刘阿斗。

钱煌去世后,他听说他生前举荐了白人初,厅里讨论过,他正想说点什么时,赵耀宗有天向他汇报,说白人初主动让贤,他就没再过问。“扶不起”的印象遂被加固。

没想到,白人初现在旧事重提。

“白教授,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认为你让贤是对的。不对的不是你,是卫生厅,不该让给严忠仿。”申剑两臂抱在胸前站定。“共产党领导的医院,总要将领导者的政治素质放在首位的。”坚毅的目光不游移地盯住白人初。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可谓不重了。

白人初说:“申书记,我理解,政治身份与政治素质是两个概念。”

申剑说:“我现在说的是政治素质。”

白人初说:“这么说,您是怀疑我的政治素质了?”

申剑说:“我习惯这样考虑问题。”

白人初反击了:“习惯体现了原则性,习惯也会导致僵化保守的惯性。”

申剑有了遭遇挑战的快感,笑道:“好,我也要这么问一句了,你是说我僵化保守啦?”

白人初也笑道:“我怀疑。别的人僵化保守一点关系不大,您不行,您是省委书记,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宁可言重一点。”

申剑说:“我有这么严重吗?嗯,不对不对,我还一向自封为党内比较彻底的开明派哩。”

白人初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连习惯了几十年的计划经济都变成了市场经济,可见习惯这东西也是可以改变的。关于领导者政治素质的内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您是知道的,单位的行政要职由非党员担任,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无党无派的卢毅龄,都当上我们省的副省长了。三个‘有利于’,是当前衡量一个领导者的重要标准。”后面的话是为此行的目的垫底。

申剑偏着脑袋撑着下巴想。他不正面回应白人初的辩诘,突然话锋一转,:“你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入党?”

这一问很意外。除了家中的人,没人这样问过他,只有申剑这种地位和性格的人才敢这样提问。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想了几十年。他公开对组织几乎说尽了他的真实思想。为他这张嘴他一生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是的,他不是党员,可是又有多少共产党员对党、对组织、对上级领导、对事业、对祖国,像他这样敞开胸膛吐尽衷肠捧出真心?尽管每年每月每日他们学习改造,他们培养锻炼,他们汇报思想,他们宣誓忠诚。他怎么没想过入党?他出身贫苦,共产党打下了江山他才上了大学,到省城最大的医院当了一名他朝思暮想的儿科医生,他能不想吗?“你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入党”,省委书记今天这样问他,他却这样问了自己一生。人没有信仰,人生就像一条浑浊的河流,知识分子失去精神的王国,还是什么知识分子?谁知道申书记这一问,问得他的心血欲滴?谁又能知道,每当他对此不能不想又不敢多想的时候,他是怎样的黯然神伤,他的心是怎样饱含了无可言说之痛?

白人初今天不想作毫无保留的心灵倾诉,但他愿意,也敢说出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他平定了内心的情绪,不紧不慢地喝去了半杯茶,才开口说话。

他说:“申书记,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可以第一次说给您听。我一直这样想,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身为医生,身体力行人道主义,这与拯救、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与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一致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非入党不可。”

申剑脸上的每个器官都变得孔武不凡了。“老白呀,你这是诡辩呢,还是故意跟我绕圈子摆迷魂阵呢?人道主义和共产主义,难道是可以划等号的吗?”说完大笑不止。

白人初解开西装扣子,捋松领带,笑道:“我不是有言在先嘛,奇怪的想法。”

“何止是奇怪,简直就是奇谈怪论了!”申剑语气尖锐,但透着善意。

“倒回去一二十年,您的这句话可以叫我终生倒悬了。”白人初从茶杯口斜着两只眼看申剑,“不过,那时候我不会说的。”那模样透着一点顽皮。

“所以说,还是思想解放好,改革开放好,大家把真话好话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有利于执政党兼听则明。”

申剑踱步的节奏快了一些。他兴奋起来了。他因第一次听到党外的这种“奇谈怪论”而兴奋。只有他白人初敢发表这种“奇谈怪论”。人道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一致性?似是而非。人道主义重视人,重视人的价值。但人和人是存在差别的,这个世界人分贫富贵贱是客观事实,还有社会地位、思想品行、宗教信仰的种种差别。而人道主义把所谓普遍的人性置于人的社会差别之上,置于阶级对立之上,这是马克思主义所不赞同的。马克思主义是阶级斗争的学说,当然不赞同法国哪位作家说的“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当然也不是和人道主义完全对立,马克思主义同样主张人应该拥有人的尊严、价值、自由和幸福以及维护它们的权利。人道主义,只是共产主义有条件接受的一种人类精神体系或社会学说。他想起一年前,他曾经在他的病房和白人初讨论过一次人道主义问题。白人初说,医院是最能直接体现人道主义的地方。他纠正他说,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白人初说,他每次看到门诊大楼前那个金字题词,总是弄不懂什么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请他解释。不等他回答,他又问他是不是还有“不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说不说现在吧,比如说“文革”前和“文革”中,对“地富反坏右”治病救人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不革命的人道主义?同仁医院就曾经让几个“地富反坏右”活活死在门诊大楼的候诊椅上,这算哪一种人道主义?申剑说这就不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白人初说,既然革命的人道主义连阶级敌人都可以享受,又有什么必要在人道主义前面加上“革命”二字?他说服不了白人初,白人初也说不服他,那次争论最后不了了之。他有点拿他没办法。

申剑意犹未尽。他认定白人初并没有把话说完。他还想听。他朝白人初前倾了身体,说:“完啦?”

白人初准备说完啦,但没说,不吭声地望着申剑。

“你不入党,就为这?”申剑是在逼问。

白人初说:“还有个想法,不怪。不入党,当个哨兵,在党外给你们放放哨,有时候提个醒,岂不更好。入了党,只能有一种思考,我这人却喜欢多几种思考。就说现在,我要是个党员,我能在省委书记面前这样自由地说话,自由地表达我的多种思考吗?”

申剑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说对对,不能不能,绝对不会的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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