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间说话就到,大户人家杀猪宰羊,张灯结彩,那份讲究华丽,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小户人家所能想象的;像王麻子这样的殷实人家,也早早把屋里屋外扫得溜光,还杀了一头猪,把熏得喷香的腊肉、香肠、猪脑壳挂在屋檐下显摆(释义:炫耀,方言),老远都闻得到;铺面上,则贴起了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门扉上贴的则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一脸神气。自除夕开始,亲戚朋友,来来往往,从早至晚,划拳喝酒,打牌赌钱不绝于耳。到了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越积越厚,得有半人高了。宝柱子高兴地在渣子头打滚,又惹得他娘一顿骂。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一到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来,点得透明。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成都的男女老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涌上大街,称谓“看花灯”。
初九这天晚上,是我和宝柱子的“花夜”,按俗例是要大半酒席的。可王麻子舍不得花钱,只通知了几个近亲、好友来当人证,还让我和王拝拝下厨弄饭,连我娘娘都舍不得早点喊过来,多添一副筷子,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王麻子吃了花酒高兴了,遂带着全家还有两个长工,大摇大摆地到灯笼最精致,灯火最旺的东大街来看稀奇。王拝拝穿得花枝招展,还涂了脂抹了粉,小脚一颠一颠地跟在王麻子身后。宝柱子被他娘裹得跟灯笼一样,十多岁的人了还赖在王老三的肩膀上,要“骑马马”。我和王老二不知不觉拉在了后面,被人群推着走。
“星娃子,你看得到不?那边有个画《白蛇传》的灯笼,好好看,看到没有?”王老二兴冲冲地给我指。可尽管我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跟只鹅一样,还是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以及人头上白乎乎的一片光,啥也看不清楚。
“来,我背你!”王老二说着一下蹲了下来,冲我指了指自己的肩。
我迟疑了一下,不敢上去。我怕王拝拝和王麻子发现,搞不好又是一顿打。
王老二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不由分说地说:“王拝拝他们早耍得忘记自己姓啥了,你还担心他们?快,快,快上来,莫站在这儿挡路喽!”
我心里被他说得痒痒的,又伸长脖子看了看前面,哪里还有王麻子一行的影子。我大起胆子来,双脚一下就叉在了王二哥的脖子上,他叫了一声“起”,轻巧地站起身。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璀璨的世界——好亮!
王老二一边走,一边给我指指点点:这个灯笼是玻璃彩画的,那边那个是绢底彩画……各家的故事还不同哦,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看得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好看不,星娃子?”王二哥一身是汗,头上冒着热气,仍然兴致高昂。
“好看,好看!”我大声叫着,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我像只出笼的小鸟,激动地浑身颤抖。
二哥笑嘻了,钳子一样的手把我的腿夹得更紧了!“坐好,星娃子,咱们好生看戏!”
我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第一次觉得过年真好!
正月初十,是我和宝柱子的圆房之日。天不亮,娘娘就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又是一个月没见,娘娘显得更干枯了。我们娘俩儿见面,免不得眼睛又红了,看着彼此,一动不动,仿佛下一秒对方就会不见似的。王拝拝见我们站在那儿发呆,跺着小脚脚直骂:“哭啥子,哭啥子?今天是大喜日子,不要给我闯霉运哈。赶紧梳头,赶紧梳头,钟点要到了哈。”骂完了,“啪的”一声撞上门,留我们在里面梳头。
我端坐在穿衣镜钱,看娘娘把头发给我打散,一缕一缕地梳,一点一点地编。一边梳还一边念念有辞:“星娃子,娘娘给你开头了。开了头就是媳妇了,要好好伺候相公,孝敬公婆。家里一切都好,你莫惦记。”我一边听着,心就像被米虫咬了一样,咬出一个又一个斗大的窟窿,里面的苦水翻江倒海:“娘娘啊,我不想进王家。王宝柱是个瓜娃子,我的一辈子还那么长,守着这个瓜娃子怎么过啊?”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哪有办喜事一丁点的喜悦。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压下去一肚子翻滚的眼泪。
娘娘停下手,扭转我的头,托起我的脸,她的眼睛一直是红红的,想必心里也难受得很。但她只得劝慰我道:“星娃子,娘只劝你,人各有命,你就认命吧。这人关键是要想得开,你在王家至少吃穿不愁,这就比街坊邻居强百倍了!娘娘打算带弟娃子搬回乡下娘家了,我们在城头的日子太苦了,回娘家好歹有个帮衬。”“什么?你们要回简阳老家?”我大惊,心猛地一沉,不相信似地睁大眼看着娘娘。“娘娘啊,你们一走,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我说着,豆大的眼泪珠珠再也忍不住,开始跟着往下落。娘娘心疼地把我揽到怀里,她的衣襟上还有弟弟的奶香——温暖、干燥,是我记忆中的味道。娘也哽咽了,抽抽嗒嗒地说:“我的女儿,你这一圆房就是王家的人了。娘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你几回,回简阳老家,我们的生活好歹有人帮衬点。娘娘还会隔两三个月来看你一次,你莫哭,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往后还见得着娘哩。”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失声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都要搬得远远的了,我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常听来来往往的酒客茶客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一直听得似懂非懂。可这两次见到娘娘,她一次比一次憔悴,她不跟我抱怨,可我能猜到她拖着个奶娃子弟弟,生存有多艰难!穷人家卖儿卖女,生离死别是常事。只要知道大家都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就已经很好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可眼泪仍像决堤似的,滔滔不绝。我把头靠在娘娘的怀里,哭得她衣服上的两片前襟都湿透了。娘娘用尽全身气力紧紧搂着我,我能听到她痛彻心扉的心跳,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我能感到自己脖子后面她落下的泪水,我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啊!可我知道,这样的场景永远不会再重演了。从这一刻起,有母亲庇护的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为这样的永别,我哭得更伤心了。
一场闹剧还在继续上演。唢呐声声中,披红带绿的我被媒婆引着,拜了神仙,拜祖先,拜了父母,夫妻对拜。凤冠霞帔重得不得了,压得我头昏眼花,而且这凤冠还大得要命,看着看着往下滑。突然,我看到宝柱子胖的眯成一双缝的小眼睛从地上探出来,滴溜滴溜地看着我,冲我挤眉弄眼。紧接着,一双大手把他提了起来,王拝拝尖利的声音随即传来:“都拜天地了还调皮捣蛋。赶快好生跪倒拜。”周围是一片低低的哄笑声。我只觉得双颊发烫,脑袋上像扛了千钧重物一般,整个人像个木偶似的,任凭摆布。
好不容易等到这出闹剧结束,已是晌午。人们把我和宝柱子一起送进洞房。门刚关上,这家伙就一把扯下我的头布,裹到自己身上装神弄鬼,一下又滚到地上,一边滚,还一边叫:“看我,看我,看我像不像孙猴子?”
王拝拝冲进来,一把拎起宝柱子,不由分说地揪出去敬酒了。留我一个人,饿着肚皮呆在洞房,从早上到晌午,从晌午到晚上。外面的喧闹如烧开的滚水,一波一波的荡漾,我的耳朵跳过那些无关紧要的喧闹,集中在人们嘴巴蠕动发出的声音上,那些“瞟答,瞟答”的咀嚼声传过来,像千百只米虫在我肠胃里蠕动,咬出无数个洞眼。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嘹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全身都在“叽叽咕咕”地响,按都按不住。
冬日的天黑得早,很快屋子里就暗下去了,只有桌上的一对红烛闪闪烁烁地跳跃着,大滴大滴的烛泪接二连三地往下滚……像等待了几万年似的,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娘娘端着一大碗米饭进来,晶莹剔透的米饭上,盖着几片肉,还有几片菜叶子。一时之间满室飘香,屋里的空气都被搅活了。娘娘说:“乖,饿了吧,快吃点东西。”饿得头昏眼花的我,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娘娘一边看着我吃饭,一边说:“星娃子啊,娘娘就要走了。看着你圆房了,娘也放心了。好歹有个人家收留你,有吃有穿。 过两天,娘娘就带着弟娃子回娘家了。你以后想娘了,就托周大大给娘捎个口信,娘好来看你。”
不等我回答,她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线编成的符,不由分说地给我挂在脖子上。娘娘满怀期待地说:“这是我去青羊宫求的护身符。星娃子啊,娘就把你托付给这个符了。你要好好活着,别忘了娘和弟弟。”她这一说,我哪里还吃得下饭,搁下筷子,“呜呜呜呜”地抽泣起来。娘娘拍着我的肩,却没有劝我,在旁边陪着我落泪。哭了好久,我才勉强止住泪说:“娘,我听话。你要记得托周大大给我带话哦!别忘了你的星娃子!”
娘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弟娃子还在屋头等倒吃饭,她久留不得。我从纸窗里看到她拖着一双小脚,蹒跚地走着。她的背影是那么瘦小,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背景是王家大院内的张灯结彩、人声喧哗,喜气洋洋。而娘娘一个人,显的那么孤独,那么渺小——那是我最后一次再见到她。
许多年后,每次想起那天的场景,我都后悔自己没有最后一次扑倒在她的怀里,狠狠地大哭一场!而母女在一起的场景,那夜之后,就永远与我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