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柱子被灌醉了,被他老娘扶着,像个螃蟹似地爬进来。一进屋,就搞得满室酒气,吐得乌烟瘴气。我赶紧打水给他抹嘴,王拝拝在旁边心疼地骂:“瓜娃子哦,喊你喝就喝,喝他娘的头。我的幺儿,你觉得好些了不?”
外面喝酒猜拳的,吃酒耍酒疯的,闹到半宿才渐渐平静下去。我睡不着,伏在窗户上看天,天像被浓墨泼过一样,漆黑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李子树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寂寥得可怜,好像我自己。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把干叶子吹得“哗哗哗哗”直响。
宝柱子吐完以后,睡得鼾声大起。我伏在床边打起了盹儿,睡意正慢慢上来的时候,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开门。”一听就是王老二的声音。我一边开门,一边纳闷着,他怎么这么晚了来喊门?一打开门,王二哥只穿着一条薄秋裤,一条薄汗衫,像只风筝似地飘到门口。他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王拝拝让我给宝柱送醒酒汤,你赶紧喂他吃了,免得明天生病,我们又要挨骂!”我接过醒酒汤,感激地说:“谢谢王二哥,我这就喂他吃。”王老二点点头,却没有挪脚。他仔细地瞟了我一眼,憨憨地问:“你,你,你咋个哭过的样子哦?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一听他这话,喉咙又堵住了,眼圈也红了。王老二见我不答话,也不逼我,他哆哆嗦嗦地说:“快,快,快进去吧。莫,莫想多了,好好睡觉!”说完,一路小跑进了前面的铺子。
“王二哥真好啊!”我感叹着,赶紧把门闩好。走到床边,把宝柱扶起来喂汤。他“依依呀呀”了两声,喝了药,又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在灯下看他,长得真像王麻子啊,一脸的肥肉。双下巴吊起,肿泡眼鼓起,一张嘴嘟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个就是我的“相公”吗?我问自己。虽然我也不大清楚什么是“相公”,相公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心底却涌起莫名的忧伤和绝望。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彻底完了。王家像座坟,已经把我活埋了。
圆房以后,我就正式成了王家的人。王拝拝说我是大脚,贱命,把所有的脏活、累活全部派给我,生怕用我不够。从每天一早生炉子起,到晚上收拾完铺子,清理完杂货,伺候宝柱子睡下,每一天都累得像散了架的骨头,生怕哪天早上,就再也爬不起来。唯一庆幸的是,宝柱子自己还是个娃娃,根本不懂人事。圆房过后,每天晚上还是跑去挨着他娘睡,撵都撵不起走。王拝拝宠她的儿子,自然由着他的性子。这样一来,我倒落得轻松,独占一间大床。之前略有耳闻的吓死人的“男女之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开春了,院子里的李子树又开始抽芽了,绿茸茸的芽儿像婴儿的皮肤一样软,春风一吹,就哗啦啦地东倒西歪,像在跳舞似的。整个冬季,我练了一张又一张的字帖,叠在一起,都有三尺厚了,字确实认识了不少,教堂却一次都没去过,王拝拝的死鱼眼整天都在我的身上转。如果她是只猫,那我就是那只耗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我被她吓得像只过街老鼠。不过,再厉害的猫也有走神的时候,金姐姐就能时不时地,在她眼皮底下,装作是买东西,偷偷给我送些字帖,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来。比如,画着人像的扑克牌、挂在床头的小灯笼、还有我最喜欢的——一个象牙梳子——说是启叔叔给我从印度带回来的礼物。这些字帖和礼物,成了我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寄托,就像冬夜里的炉火一样,让我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感觉到一抹温暖和希望。
这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王麻子在铺子上听酒客讲,现在只要信奉洋教,成为教堂的弟子,连官府都不敢惹。说东大街的徐二娃杀了人,被抓进大牢。但因为其主人家在四圣祠教堂祀奉,教会的主持赫先生去官府递了几句话,通判大人一害怕,就赶紧把他放出来了,还把告状的人抓去打了一顿。
这事儿传的有名有姓,大家都深信不疑。至此,教堂再也不是门可罗雀了,洋教成了新时尚,人人都想追一追。王麻子是个精灵的(释义:聪明,方言)生意人,墙头草,两头倒,也开始寻思着怎样才能加入洋教,赚洋人的钱。他告诉我们,过去信洋教的人是“二毛子”,人人喊打;可现在信“洋教”是识时务,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哪个还敢乱喊“二毛”?我和两个长工都低着头听他说,他说啥,就是啥,一边听,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只有王拝拝不信教,睁着白多黑少的眼仁儿,冲天花板直翻白眼。
刚好在这个当儿,王拝拝这只瞎猫终于撞上了死耗子——金姐姐到铺子上来给我送东西,被她抓了个正着。这还了得啊!就像一瓢冷水打进了油锅里,王家大院整个沸腾了!
“说,你跟教会是啥子关系?你咋会认识他们?” 王拝拝睁着一双“吊泡眼”,似闭非闭的,手上拿着两尺长的笤帚,一晃一晃。宝柱子坐在他娘身边,笑得合不拢嘴,憨口水跟着往下掉——他最喜欢看我挨打。
我吓得双脚发抖,嘴唇发白。王拝拝的“笤帚功”我是领教了很多次的,绝对能让我闻风丧胆。每次请我吃了这顿“回锅肉”后,那烙在全身上下的根根红印,要十天半个月才消得掉。但我常常等不了那么久,就又要挨一次打,这就更痛苦了,新伤打在旧印上,痛得钻心!
见我不答话,王拝拝“啪”的一声把笤帚掺到椅子上,厉声吓唬我:“你说不说?哑巴啦!”宝柱子也把憨口水一抹,两个吊八字眉一竖,做鬼脸来吓我。
我腿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呜呜呜呜”地哭。这下,轮到王麻子出来装好人——他和王拝拝总是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地对付我。只听王麻子说:“哎呀,你莫吓倒星娃子嘛。”他一边扶起我,一边笑嘻嘻地说:“跟教会有联系是好事啊,星娃子!我们躭怕(释意:恐怕,方言)都要沾光哦。但问题是,你是咋个认识他们的?你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就不得挨打了。”
我被他们的红脸白脸彻底搞晕,看着王拝拝手里两尺长的笤帚,我就算有豹子胆,也只好实话实说了:“他们以前救过我的命,所以才有往来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周大大!” 王拝拝不说话,只是阴阴地看着我,笤帚在她的手里“啪、啪、啪”地响,好像随时要敲下来的样子。我又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背脊骨一直传到脑门星。王麻子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厚嘴唇笑得扬了起来,故作兴奋地说:“哎呀!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星娃子,咱们明天就去四圣祠教堂认个门,你帮我说说,看我入得教不?” 王拝拝白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凑啥子热闹,加入邪教,你就不怕着天雷劈死?”王麻子竖起他的胖食指,指着王拝拝,慢悠悠地说:“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啊。这儿年省,能攀上教会的人,哪个敢惹,哪个敢碰?改明儿我入了教,你看着吧,知府大人都要来我铺子上喝茶!” 王拝拝还想说什么,王麻子大手一挥,不耐烦道:“老娘们儿,你就闭嘴吧。我要搞紧(释义:赶紧,方言)备点礼品什么的,星娃子,明天一早你陪我到教堂走一趟。咱们要尽快入教,哈哈哈哈哈哈……”说着就站起来,也不管王拝拝在那儿白眼满天飞了,一手拉起我,一边哼着小曲儿,拍拍屁股就走了。
王拝拝脸阴的,简直可以拧出一缸子水来。小柱子见我没挨打,好没趣,也准备开溜。我把头埋得深深的,跟在王麻子后面出去,只感觉到王拝拝的两只眼睛像“吊死鬼”一样看着我,把我的脸看得半边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