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爽快地同意了周末去教会。王老三,却是打死也不去,说教士是“大毛”,教民是“二毛”,平头老百姓跟着去凑热闹,说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了。王麻子眼睛一鼓,恶狠狠地说:“少东说西说的,不去,不去就扣你半个月的工钱。”王老三心痛钱,只好哭丧着脸应了。这下王拝拝不干了,又跳起脚来跟王麻子干了一场:“长工都要去听书,盘古开天地都没有听说过。铺子哪个守?钱还赚不赚?你个败家子!我看你是被教会诳得财迷心窍!”
王麻子也烦,信了这么久的耶稣,钱一个都没看到过,时间倒是搭进去不少。但他告诫自己,不能跟婆娘一样没有远见。所谓放长线,钓大鱼,饭要一口口的吃,关系要慢慢建,生意要慢慢做。保不得啥时候自己就时来运转,发得大红大紫了:好比跟知府大人搭上线,在成都耀武扬威;好比帮宝柱子捐个官,好光宗耀祖;好比帮教会建房造屋,做笔大生意什么的,总比整天卖二两酒称三两茶叶强……王麻子强迫自己把心定下来,也就不管王拝拝咋个骂了。他笑眯眯地跟王拝拝说:“你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就开饭了哈。”
我隔天到教堂学习的时候,把王拝拝和王麻子的对话学给启娘娘和金姐姐听。我还学着王麻子想拉屎又拉不出来的样子给她们看,把两人逗得前仰后合,半天都合不拢嘴。我问启娘娘:“为什么启叔叔和赫牧师明知道王麻子是来混的,是假的,还每次对他那么尊重?听他说那些废话?”启娘娘从手上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看我的眼里满是和蔼,她高兴地说:“星娃子,你开始thinking(想问题)了,真好!我们学习,不光是要remember(记住),还要把这些话apply to life(用到生活中)。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equal(平等的)。我们不要去……judge(论断)人,因为这是不对的。‘因为……你们怎样……judge(论断)人,也必怎样be judged(被论断);How you measure people(你们用什么量器量人),how you will be measured(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我们要学会爱人,不要judge(论断)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生怕我听不懂,又让金姐姐给我重新翻译了一遍。启娘娘的话像春风化雨一般,让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我满脸通红地对启娘娘说:“娘娘,我明白了。”——那是我进教堂一段时间之后,第一次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很久,心里和眼里都是黑的。突然之间,门开了,阳光照进来了,一切都看清楚了,很多疑问都有了答案。时隔几十年后,我仍然记得启娘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圣洁的光。从那次谈话以后,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像女神一样,代表着真、善和美,像清晨草尖儿上的水珠,像雨后天上挂着的彩虹,像一切的美好和希望!
新建成后的四圣祠教堂迎来了越来越多的信徒。很多是启医生和启娘娘的病人,病人的亲戚朋友;还有赫先生、赫太太四方传教,听到福音的穷苦老百姓。大家心怀感激,一个村儿一个村儿地成为信徒;当然,还有像王麻子这样的“投机分子”,指望着巴上教会,赚更多的钱,发更大的横财,甚至当上更大的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在中国的西隅,在成都城里,基督教——这个彻彻底底的洋教,居然迅速地传播开来,声望越来越大。除了礼拜天传福音以外,周二、周五晚上教会又增加了讲道。拖着长辫子,穿着马褂,裹着小脚,戴着肚兜的男女老少众信徒,在四圣祠街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成为那个时期的一大景观。
王老二和我很快成为上教会的积极分子,王麻子是情非得已,王老三是迫不得已。每个礼拜天的早上,在专注听教的我和王老二身边,一定有睡得相互依偎,口水横流的王麻子和王老三。散会了以后,王麻子总会立即醒过来,顺手敲王老三一榔头儿,呵斥他到外面叫车,自己则带着我和王老二去和赫牧师、启先生应酬。他自认为自己传教有功,把我、王老二、王老三都带到了上帝面前,非常得意。张口闭口都是“教会的发展包在我王某人身上。”说了几十遍后,也不见他带来第四个人,赫牧师和启先生也从不和他计较,照样热情寒暄,问寒问暖。
铺子上没有生意的时候,我和王老二时不时一起讨论《圣经》。王老二开始得比我晚,可他识字,年龄又比我大,脑袋比我灵光,春去夏来,秋去冬来,竟然比我知道得多了好多。我在传福音的时候听到夹生的经文,比如:“若有人在话语上没有过失,他就是完全人,也能勒住自己的全身。”我就悄悄问王老二:“这是哪里来的,从来没听过?” 王老二就会马上胸有成竹地接口:“雅格书,好像是第三章。”“你啥时候看的?”我有点小嫉恨,“哦,前两天翻倒过”淡淡的一句,可我绝对不相信他只是“翻过而已”。
不过,嫉妒归嫉妒,有王老二帮助,我进步神速。字认得越来越多,经文也背得越来越多,就连针线活儿也做得越来越好。启娘娘和赫太太让我和金姐姐一起辅导新来的孤儿,给他们讲简单的圣经故事,我一个星期有三个下午都在教堂祀奉了。王麻子倒也无所谓,他巴不得我和教会搞好关系,到需要用的时候,自己有个好的砝码。只有王拝拝看着不爽,整天搬个凳子,在门口坐着,等着我出现就开始骂娘:“哪家屋头的姑娘,媳妇儿像你这样出去抛头露面?你这个大脚懒婆娘!天天衣服不给她男人洗,饭不给她男人做,就晓得在外头野疯。这是要爪子(释义:干什么,责问的语气,方言)?要翻天还是咋的?”
我刚开始还被她骂得直抹眼泪,委屈得很:“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洗完衣服,都晾起了;早饭、中午饭也都准备好了,你眼睛是瞎的啊?”但慢慢地也就无所谓了,骂就骂呗,不理就是了。只要她不打我,骂两下,又不痛。王老二体恤地跟我说:“你放心,老妖婆不敢动你的指头。你现在做的事是王麻子认可的,老妖婆敢怎么样?顶多骂你两句,骂又不掉两斤肉,怕啥怕?”
我原本跟揣着一窝兔子似的心,这才不乱蹦跶了。按照王老二的指点,从王家后门穿到严奶奶家的后院,然后再从她家侧门出去。据王老二后来说,我改变路线的第一天早上,王拝拝在门口等了我半天,连人影儿也没见到。最后发现我早走了,差点气晕过去。那个脸黑得啊,简直比烧了八辈子的老锅底还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