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冬(1897年11月),山东巨野县传来凶报,两名德国天主教传教士在当地教堂留宿时,被手持大刀的土匪当场杀死。而在之前不久,山东寿张县的德国教堂也被“暴民”强劫一空。德国政府毛了,以此为借口,几日以后出动军舰,攻占了“胶州湾”,以示抗议。此举一出,清政府吓得打抖抖,立即与德国和谈,签订协议,山东巡抚李秉衡撤职,另外又获得22万两的赔偿,以建造济宁等地的3座大教堂。另外签订了胶澳租界条约,让德国在山东取得胶洲湾99 年的租期,铁路修筑权及采矿权。
此消息一传到成都,就像在油锅里头撒了把盐似的,朝野轰动!有谴责德国强盗行为的,有呵斥教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有骂清政府懦弱无能的,有怪山东“暴民”挑衅滋事的……王麻子的“兴盛斋”就成了各种言论交火的战场。王麻子很精灵,端着他的漆黑茶壶,翘起个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坐在八仙椅上,竖起耳朵听八方宾客的“高论”。自己却不发表意见,在那儿坐得稳坨坨的。他在私底下命令我、王老二还有王老三,不准在铺子上乱说话,不准再提去教会的事:“我树大招风,在现在这个风头上,就不去教会了。星娃子,王老二,你们去还是可以去,但从现在起,要和教会保持距离,不要大张旗鼓地说我们是教民。”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特意剜了我一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道:“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反教的‘暴民’,官府衙门虽然迫于外国政府的压力,看似在保教会,但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还是玄而又玄,说不清楚。星娃子,尤其是你,能少去尽量少去!但又不能让启娘娘她们觉得你在疏远她们,以后可能还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这都很难说,要看事态的发展。咱们这盘棋要走得谨慎,两边都要踩稳喽!”
在铺子上被问到去四圣祠教堂听传道的事,王麻子就一律打哈哈:“嗯,嗯,那是小女不懂事,去整倒耍的。我怕她上当受骗,也就跟着去听了几回,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耍花样的……”话说到这儿,众人也就知趣,顺着台阶下:“王兄真是有先见之明啊,有谋略有胆量,佩服佩服!”王麻子脸上那副“圣人”的脸谱就算又挂住了。他趁机拉拢人,以绝后患,冲着我和王老二喊:“快点给五爷上酒,给四爷点烟!茶呐?咋不赶紧添茶?今天的酒钱、茶钱就当是我王某人请客,大家该喝喝,该耍耍,不客气,不客气哈!”每到这个时候,王老二就会冲我眨吧眼,揶揄地说:“看吧,看吧,又在演‘坝坝戏’了!”
这么一来一往的,王麻子脸面上是风光了,可晚上一打烊,一查账的时候,王拝拝就跳出来了。她跳起脚脚,一个母牛撞墙,硬梆梆的脑壳把王麻子撞得惊叫唤。一边撞还一边吼:“你个败家子,除了败家,啥子都不会。屋头养的是不下蛋的鸡,一养两三年;外头还养了一群只会叫唤的公鸡!老子****祖宗仙人板板八辈子,老娘跟你拼了!”王麻子酒遭骂醒了,自知理亏,心里还是痛钱,绕着院子跑起了圈圈,可还是躲不过小脚王拝拝又揪又掐的。王麻子是谁啊,一肚子坏水!为了引开祸水,他灵机一动,故意接起王拝拝的话说:“不下蛋的鸡是你惯的嘛,你每天要抱倒你的儿睡觉,哪里有时间来撒种?你不要紧倒说我哈,都是你的错!”
王拝拝一听这话,不追了。在天井边边上站倒,双手叉腰,翻着白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等气一缓过来,就发狠说:“从今天晚上起,星娃子,你给我伺候好我的儿!三个月内你要还没有种,哼!王麻子、星娃子,不要怪我王拝拝翻脸无情,日死你们俩的仙人板板(释意:诅咒祖先,方言)!”
我没想到两人吵着吵着,八竿子打不倒的事,也最后打到我的脑壳上。我低下头,不出声,把鲜红的嘴唇咬得出血。王老三坏,还在旁边说风凉话:“星娃子,要当妈喽,痛得很哦!”一张马脸,挤眉弄眼。冷不丁的,王老二一巴掌拍在他的光头上,王老三一声惨叫:“拍我爪子,痛得哦!”“痛死,背时!看到星娃子挨飞刀,你还要踩一脚,你娃不地道!”王老二黑着脸骂王老三,王老三摸着后颈窝,脑壳一缩,龇牙咧嘴躲到一边去了。
天色暗下来,铺子收了,门板也上好了,见我还一个人还坐在柜台发呆,王老二拍了我一下,好言好语地说:“星娃子,快点烧火去,要不,又要挨骂了。”我还是没动,王拝拝那句“今天晚上伺候好我的儿”真把我吓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瓜兮兮的宝柱子会被他妈调教着做啥?我的心像一壶烧得半开的水,半滚半滚的,不落实。我开口道:“王二哥,我怕……”“怕啥子?”王老二在黑暗中问,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灼灼地闪着光。可我怎么好意思跟他说我怕什么?况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怕什么。夫妻之间做的事总在女人们做针线活的间隙传得支离破碎,我有时无意中听到一两耳朵的,都觉得脸红心跳,可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我听隔壁周大大说过,女人要是被男人“上身”以后,撒尿就撒不成一条直线了,因为“身子脏了”。可到底怎么样才叫“上身”,什么叫“身子脏了”又语焉不详。娘娘在我圆房前来的两次都没顾得上说“床底之事”,可能是她觉得难为情,又可能是我们有太多离愁别绪,她忘了说。总之,不管怎样,圆房一年多以后,我对床底之事还是一团雾水,但又打心眼里怕得要命。
见我半天不答话,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样子。王老二叹了一口气,劝道:“星娃子,你祷告吧,祷告就有希望。”
“二哥,这个世界真有神吗?”我问。
“当然有啦,你为什么怀疑?”二哥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不知道,我只是怕,我只是怕啊……”我语无伦次地说,声音在黑暗里颤抖。
“这,这……嗨,你要相信祷告一定会有用的。”王老二结结巴巴地说。我估计他也想象不出神会怎么帮我“床上的事”。
“晓得了,我煮饭去了。”我怏怏地站起身,摸去灶房,手脚冰凉地走到门口,只听二哥在身后支支吾吾地说:“星娃子,你莫怕。宝柱子瓜兮兮的,我看他肯定不知道该拿你咋办……”
我苦笑了一下,心酸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怕被二哥看到,我背对着他,轻声说:“二哥,谢谢你。”
宝柱子是被他妈押到我房头的,十多岁的人了,还带着肚兜,又哭又闹,又耍混的。王拝拝最后狠下心,闪了他一巴掌,这才闭嘴,肿泡着两只眼看着他娘,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王拝拝黑着脸,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命令道:“他就交给你了,这是白布,铺到你们床上,明天早上给我交差。你要再敢给我装蒜,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说完,一摔门,就剩下我和宝柱子大眼对小眼地在屋里了。
灯油都快烧灭了,我和宝柱子还是干坐在凳子上。他终于太累了,支撑不住,跳上床,钻进铺盖窝,恶声恶气地对我说:“你在椅子上睡,你要敢上床,我就打断你的腿!”我哪里愿意跟他睡一张床,巴心不得离他远点。我从衣柜里抽出一床薄棉絮,裹在自己身上,吹灭了灯。不大一会儿,就传来宝柱子地动山摇的鼾声,这小子长得太胖,鼾声比猪圈里的猪还要大。
我哪里合得拢眼?且不说宝柱子的鼾声,光是数九寒天的成都平原,那就能冻死老狗。一床薄被,两张硬板凳,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冷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寒风拍打着窗棱,影影绰绰的树叶透在窗户上,鬼绰绰的,很是吓人。我不愿再躺着,坐起身,披上棉絮,在黑暗中想心事:母亲的信又有两三个月没来了,我也有快两年没见过她和弟娃子了,也不知她们到底是死是活?还有谁好想的呢?小妞子去世都好久了,今年清明,我还跟周大大一起在她家屋外烧了纸,也顺便给爹爹烧,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收到过没有?爹爹,哎,太久的事了,我都快忘记他的脸了。奶奶,想到她的那张黑脸,想到就是她一手把我卖了,我的心就直往下沉。算了,莫要想了,想点让我高兴的人吧。哦,对了,启娘娘、启先生、金姐姐……想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热乎乎的。我想起启娘娘给我念的诗句:我的弟兄们,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是大喜乐……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炼就生忍耐……但忍耐也当成功,使你们成全完备,毫无欠缺……;
“娘娘,是不是我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必须经历的试炼?”我读到这一章时,曾经这样问启娘娘。
“是的,星娃子,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试炼,才能成为完人。”启娘娘和蔼地说。
“那要是这个苦难痛得受不了,怎么办?”
“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通过试炼,不要害怕,不要动摇,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乐观要坚强。只要你把生命中的每一次挑战都看作是试炼,你就一定能够成全完备,成为万人。”
……
我坐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突然发现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正孤孤单单地挂在东边,像我一般寂寥。我想起幼时,天太热的时候整夜睡不着,母亲总拉着我在街檐下看星星:“星娃子啊,你看到东边那颗最亮的星星没有,那就是太白金星。你只要看到太白金星,就知道天快亮了,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好像有了点信心。我在心底悄悄背诵起一段话:“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有了盼望就不至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