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八(1902年的6月23日),我永远也忘不掉的一天。红灯教的女首领廖观音率领数千信徒在石板滩起义,后又在龙潭寺打败清军,最后攻破成都,进入市区。一路烧杀抢掠,鬼哭狼嚎,四圣祠教堂再次被烧毁,仁济医院也被烧成了灰。那冲天的火光,在菜市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浓烟加烈火,把成都的半边天都烧得通红。
我、王老二、王老三还有王麻子一家,全都躲在后院的酒窖,躲了整整六天六夜。清军和红灯教在城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搏斗,我们听到枪声、肉搏、呼声、喊声,酒窖外头有无数的脚杆跑来跑去,踢来踢去,整整六天,一刻也没有停过。到第三天晚上,藏粮也吃光了,水也喝没了,地窖里阴冷潮湿,伴着大家拉屎拉尿的恶臭,我觉得自己就算不被饿死,不被打死,也要被臭死了。
到第四天中午,我们个个都被饿得头昏眼花。王拝拝还有点力气,她在黑暗中,张着一张嘴,不停地抱怨王麻子同意让我、王老二和王老三一起躲进酒窖:“平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到逃命的时候都甩不脱这群讨债鬼!”王麻子不理她,闭目养自己的神,她就用尖刻的语言,“叨叨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王老二到底年轻,血气方刚,脸上最先挂不住。他“嚯”一声站起来,说道:“我这就上去给你们搞点吃的,不就是争点吃的吗?上面不就是几个娘们儿吗?我去了。”说着就要出去。我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苦苦哀求道:“王二哥,上去不得,上头打得正厉害,咱们忍忍吧。”酒窖里一片安静,王麻子不开腔;王老三缩着脑壳,装蒜;宝柱子早就被吓得尿一阵、屎一阵的了,当然是缩头乌龟,一声不吭。王拝拝阴阳怪气地说:“要上去就赶紧上去啊。你有那个血气,我也高看你两分!”王老二的手在我手里颤动了两下,忍无可忍地说:“哈,多大的事啊!人死了,不也就脑壳上碗大个疤吗?我王老二光棍一条,不怕!星娃子,你撒手,让我去!”我突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应声道:“那我也和你上去搞点吃的,好歹还有个照应。”众人都没搭腔,冷眼旁观。我也顾不得他们是怎么想的,就和王老二搬开酒窖的挡板,爬了出去。
好清冽的空气,我深吸了两口气,真舒服!但外面的形势立即让我紧张起来。院子里乱起八糟的,一看就有人进来抄过,到处是打得稀烂的花缸、酒缸、罐子。铺子外头清晰地传来枪声、人声和马声,离我们是那么近,仅一门之隔。“别出声,跟着我。”王老二朝我打手势,我们蹑手蹑脚地朝铺子上摸,铺子上早就被翻得一塌糊涂,我们也顾不上多看,抄起什么是什么。花生米、香瓜子、零嘴小食一一朝袋子头捡,“星娃子,你捡吃的,我包喝的,赶快。”王二哥轻声说,我的手抖得很厉害,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迅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枪声,我俩都停了下来,不敢再动。王二哥冲我摆摆头,示意我爬到他那边。我伏在地上爬过去,他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俩就这么相互依偎着,我的头贴着他的下巴,我的背贴着他的胸,紧张地听着外面激烈的枪声,人的惨叫声,马的嘶鸣声,还有彼此的心跳。有那么两三分钟,我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过分的紧张,让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过了一会儿,枪声总算稀疏了些,好像朝东大街那边移了。王二哥这才拉起我,猫着腰,拖着两袋东西,飞一样地跑向地窖。我们搬开上面掩盖的砖瓦,先把东西扔下去,然后我先扶着梯子往下爬,王二哥紧跟其后。我们惊魂未定地下到窖底,又是一片黑暗。还没等我们喘过气,宝柱子就最先爬过来抢吃的,接着大家都挪了过来,挑挑拣拣,但没有一个谢字,王麻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还有花生,巴适哦!”就啥也不说了。王拝拝毫不扭捏地挪过来,挑了最好的零嘴,一点都不客气。不过,零嘴总算堵住了她那张刻薄的嘴!靠着我和王老二用生命冒险得来的这些东西,我们在地下躲了六天六夜,直到外面枪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这才一个个爬出来,在院子里,在太阳下,横七竖八地躺着。那种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一回!
清军和红灯教激战了六天六夜,成都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官兵、教徒、民众、尸首横陈。打得难分难解之际,还是四川都督紧急调来千人大军,才将红灯教暂时歼灭。但是,红灯教的余孽依然顽强,转战到射洪、三台、莲西一带,毁教堂、杀教民、无论民教,一律收缴,气焰嚣张。虽然成都暂时得以脱手,但见识了红灯教威风的老成都们,一个个无不人心惶惶、闻风丧胆。
“兴盛号”照样营业,但日渐惨淡,没有了往日的威风。稍微贵点的货物,像烟啊、酒啊之类的,早不敢再进货。铺子里卖的都是些日常用品,柴米油盐酱之类的。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仗一打,哪个还有心思喝茶吃酒哦。逃难的逃难,逃荒的逃荒,菜市口周边的人家,但凡有点亲戚在川外的,都拖家带口逃出去了。王拝拝最怕死,一天到晚都催到王麻子搬家。她老家是从湖北迁到四川的,父母早逝,在湖北还有几个近亲老表,可以投靠。但王麻子是土生土长的成都老表,打死也不愿意离开天府之国出去讨口,况且“兴盛号”是祖传的牌子,在老王手上砸掉,王麻子还是丢不了那个脸。几番大吵,几次拳打脚踢之后,一天,王麻子在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们,王拝拝带着宝柱子,已在昨天晚上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逃命去了,先躲一阵子,如果情势好转,就回来;如果这边情况继续恶化,那王麻子也打算跑路走人。
王麻子故意试探两个长工:“现在如今,局势危急。人命关天,我王某人可以为‘兴盛号’卖命,但你们是打工的,不必把命搭上。是去是留,我随你们。想好了后,给我回声话,如果要走,我盘缠备好送人。”至于我的去留,则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不是长工,我是“包身工”。王麻子五十个银子买下了我,我早已身不由己,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