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两个长工都没有走。天下虽大,可他们穷得只剩一条命,又能朝哪里走呢?乡坝头倒是有家,但一年到头连肚儿都闹不饱,回去也不过是饿死,再这儿好歹还能闹饱肚子。王麻子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逢人就夸自己厚德,留得住人心!自此,他让两个长工晚上都守铺子,睡在铺子上,我和他则守院子,睡各自的厢房。我们把贵重的东西都藏到地窖,吃的喝的用的也能存多少存多少,大家都做好了备“不时之需”的准备。
王拝拝和宝柱子一走,院子就冷清了好多。一到晚上,风一吹,李子树一摇,显得阴森森的,很是怕人。我吓得天一黑就反锁门,大气也不敢出。可这么憋着,尿意就渐渐聚集上来。刚开始的时候是茫然的,小心的,不知不觉的。到后来就变得目标明确,尖锐鲜明起来,如一根针,在小腹上蹿动,急切地寻找着出路。我的身子鼓胀得犹如一个吹足了气的绵纸灯笼,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可以叫那纸片绽出裂纹。我尽量放慢呼吸,把进气和出气之间的那道小沟坎抹平了。
在这关键时刻,偏偏又赶上王麻子半夜起来巡夜,打我的窗棂,鬼鬼祟祟地喊我两声。他这一喊不打紧,我的尿就吓得如排山倒海般喷涌而出。可我仍然大气都不敢出,装着睡得死戳,任凭身下热浪滚滚,波涛汹涌。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吓人!
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会非常想念启娘娘、启叔叔还有金姐姐。他们在,我的人生好歹还有些盼望。现在,教堂也被烧了,他们也都被迫逃离成都了,了无音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生命中唯一的那点星火也完全熄灭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尿臭的床褥上,默默地忍耐着,像等待破茧的蚕蛹,不知道这痛苦的折磨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成都地区流行的“七月半”,俗称“鬼节”,是成都以及周边县府,祭奠先人的日子。成都的风俗和北方有所不同,除了清明,过年和“七月半”都要邀先人祖宗回家吃饭,烧香祭拜。“七月半”是农历七月十五,那天吃过晚饭朝高处一站,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青烟了了,院子里都在火光闪闪,烧纸烧钱磕头,哭着唱着说着的。千百年来,成都老表们都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的祖先沟通,表达思念。
那天一大清早,王麻子就把王老二、王老三都遣回乡坝头祭祖了,说反正生意不好,让他们回去耍两天才回来。又差我去市场买鸭子、灰豆腐、青豆米子、香火、钱纸,让我晚上烧鸭子,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祭奠王家先祖和我爹。
晚上天还没擦黑,王麻子就招呼我把铺子收了。我们在堂屋头摆好菜,点好香,王麻子开始念念有词,对着香蜡,一手拿筷子,一手举酒杯,又唱又跳。先是请先人喝酒,然后吃菜,最后添饭。我在旁边看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唱“独角戏”,身上冒的凉气,从后颈窝窝一直蹿到脚后跟颠颠。
等老先人们吃好喝足,王麻子又吩咐我到李子树底下和他一起烧香、烧纸、磕头。王麻子又在念:“老先人们吃好,吃饱,罗兄亲家,千万不客气。这些钱是王某人的心意,要走的时候,随便拿。到了阴间,想喝酒就喝酒,想打牌就打牌,生活过的安逸就巴适。老先人们要保佑你们的儿孙木木平平安安,万事如意,阖家安康。”念完以后,正正经经三鞠躬,又把我拉来跪倒,给我点上了三柱香。我听见王麻子口中还在念念有词:“这是你们的孙儿媳妇,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星娃子早日怀孕,给我们王家添后,枝繁叶茂。”之后,又让我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罢休。
此时天已黑尽,从早忙到黑,没喝一口水,只吃了一顿饭的我,又累又饿,只想赶快塞两口饭,好回屋歇息。没想到王麻子兴头高得很,非要我坐下来,陪他喝两杯。他给我夹了一个鸭胸脯,喝得血红的眼睛像狼盯着羊一样看我,口齿不清地说:“星娃子,明年该有十五了哈!越发出落得像个女人了。你来我家的时候,还是黄毛丫头哩,只可惜我宝柱子艳福浅,消受不了啊!”
我听他说得怪声怪气,只急着想脱身,找借口说:“爹,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我先回房了。”不等他反应,我站起身就要走。哪知这个混蛋王麻子一把抓住我的手,嬉皮笑脸地说:“急着走啥子走?你是晓得我的心意的噻。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头清楚噻。今天晚上,家头又没有旁人,咱们这就把好事办了噻。”说着,臭哄哄的嘴就凑了上来,一双不老实的手在我身上摸上摸下。
我想都没想,狠狠推了他一下。王麻子喝得有点多,冷不丁的,脚跟不稳,突然连人带碗一起滚到了桌底下。我吓傻了,知道这下祸惹大了,腿都吓得发抖,口齿不清地说:“爹,爹,我,我,你,你,没事哈?”王麻子哪里肯听我分辩,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弹到我面前就是两巴掌。他不由分说地扭住我的双手,朝背后反剪,我的手就像一下被拧下来似的,痛得龇牙咧嘴。他一边扭还一边吼:“死花花儿(释义:小贱人,方言),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我只感到嘴里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啐一口,全是血泡。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下巴已经撞在了冰凉的墙壁上。王麻子像头野兽,凶残霸道,他的一只手像铁钳一样夹着我,另一手一把撩开我的褂衫,三下五除二撕掉我的衬裤,疯狂地抓扯着我的下体,下面传来一阵阵锥心的疼痛,我大哭起来,拼命地挣扎,疯狂地呼救——可世界之大,渺小如我,谁能听得到?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的灵魂出窍了,像陌生人一样,站在高处,看着那惨无人寰的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刻骨铭心的羞辱永远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一个片段:
家中光景好的时候,每年“七月半”,总要杀鸡宰鱼祭祀祖先,母亲说,鸡鸭鱼是牲口,是祭祀的代价。有一年,我还没有灶台高,站在一边看母亲杀鱼。鱼肚子都剖开了,可鱼眼睛还睁得老大老大,鱼嘴巴一张一合的。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放下刀,过来安慰我。我哭着说:“鱼鱼,痛,痛……”,娘娘笑了,柔声说:“鱼鱼是不晓得痛的。”可我不相信,活生生的东西怎么会不知道痛呢?我哭得伤伤心心地,眼睁睁看着那双鱼眼睛暗淡下去,变成死灰……
第二段记忆:
“每人五吊钱,孩子们。每人只要五吊钱,我就会帮助你们算命。”算命老先生坐在墙角,黯淡无光的双眼像溜黑的两个炭,镶嵌在一双深深的火山洞口中。他弯腰拄着拐杖,从消瘦的脸颊下面伸出一只嶙峋的手,在我们面前摊开,露出深深的纹痕。“每人五吊钱就可知道命运,不贵吧?”小妞子放了几个铜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照样子小心翼翼放了几个。“菩萨观音无量佛祖。”那位老算命先生低声说。他先是拿起小妞子的手,一只兽角般的指甲飘向了她无辜的脸庞,慢慢摸索着她脸颊的曲线、耳朵的轮廓,发出干燥的刮擦声。他的手指生满老茧,轻轻拂着小妞子的下巴。手停在那儿,迟疑不去。老人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小妞子和我对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她的手,把那几个铜板还给了她。“让我看看你怎么样,小娃娃?”他说。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来拉我的手,我抽回手来,吓得一溜烟跑了。
第三个片段:
我的内裤、衬裤上全是一团一团的污血,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王麻子发泄完,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敢在第三个人面前透露一个字,我就要了你的小命,听到没有?你这个贱货!”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剔着牙齿,大摇大摆地走了。我躺在冰凉的地上,小腹、****痛得翻江倒海,动弹不得。我光着半个身子,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半个晚上,才能勉强支起身,弯着腰,驼着背,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间。一关上门,眼泪无声地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掉,我不敢哭出声,拼命用牙齿咬住嘴唇,咬得流出殷红的鲜血。我的全身都在颤抖,双手抖得尤其厉害。我深呼一口气,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在黑暗中,我问上帝:“神啊,这是你给我的试炼吗?”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就成了王麻子泄欲的工具。他任何时候想发泄,都可以来敲我的门。只要我稍有反抗,他就顺手拿起烂布条,破砖块,铜钥匙,拣着什么就是什么,朝我嘴里塞。接着就是预料之中的一阵暴打,打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然后再疯狂地强暴我。他走以后,我跪在地上,从嘴里吐出一条又一条烂布条,一块又一块的砖碎片,还有嚼碎的一粒又一粒的牙齿,混着血水的唾液……慢慢地,我的眼泪干了,变得麻木,不再有任何抵抗,也不敢再挣扎。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即使在大白天的阳光下,我也能闻到自己全身散发着的腐臭气息。
王老二回来以后,觉察出了我的异样,我不再和他说说笑笑了,每天木木呆呆的,总是一个人……他连着几次悄悄问我有什么不对,我怎么敢讲呢?讲了之后,除了牵连王二哥,又能怎样呢?我只有把眼泪朝肚子里吞,向王老二惨然一笑,继续埋头干活。我能感觉到,王老二担心的目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可他问不出口。
有一天,王老二写了张字条塞给我,半夜的时候,我偷偷展开字条,清秀的一行字在灯下跳跃:
星娃子,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告诉二哥,二哥一定帮你。
你要相信一切都是试炼,经历试炼过后,你会成全完备。
两行清泪落在单薄的纸上。
上帝,我的试炼什么时候才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