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天不亮,我们就去给娘娘和弟弟上坟了。那是在庄稼地里立的一座新坟,搭得歪歪斜斜的,单薄而瘦小,像极了娘娘生前的样子。坟上插了几个破破烂烂的挂衫,想必是下葬那天插的,早已被风吹雨淋得稀烂,剩下光秃秃的杆杆。坟前好歹立了个石碑,上面写着娘娘的姓氏:罗氏之墓。石碑下面是母亲的生卒年月日;大坟的旁边有一座顶小的坟,连碑也没有。周大大说,邻居告诉她,是弟弟的坟。可怜的弟娃子也才七八岁吧,连样子都没长齐全,饱饭都没吃过一顿,就这么委委屈屈地走了,枉来人世间一趟。我看着她们的坟,想着她们死得不知道有多悲惨,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直哭得周大大掉泪,王二哥叹气。我一个人哭得捶足顿胸,泪流成河,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有恁么多眼泪。
“星娃子,咱走吧,还要赶路。”过了好大一会儿,周大大哑着嗓子招呼我,二哥在烟熏火燎中,尽职地帮我烧着纸钱。我却只是哭,眼泪像断线一样止不住地流:“娘娘,你怎么就这样撇下我带着弟弟走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丑恶冰冷的世界?”
……
“星娃子,再不走,今天晚上就找不到歇的地方喽。”周大大又开始催,二哥已经默默地站起来,在她身后皱起眉头凝视着我。我已经哭得岔了气,也哭不动了,可脚还是挪不开,舍不得走。“娘娘啊,怕这生这世我再也看不了你了!呜呜呜呜……”我想起了娘娘在我圆完房的那个清晨离去的背影,瘦弱矮小,决绝而倔强,连头也没回。再次相见,却已是天人永隔!
……
“星娃子……”周大大又在喊我。王二哥走上前来,一句话不说,托起我的双肩,扛起来就走。我拼命挣扎:“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的娘啊,我的娘啊……”二哥不理我,只是“吭哧吭哧”赶自己的路。我又踢又踹又叫又哭,我把积蓄的所有愤怒、怨恨、绝望都发泄到二哥身上,我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肉,挖出一道又一道的红印。我凄惨的叫声在田间回荡,二哥扛着我,任我发疯,一口气把我塞进了轿子。
永别了娘娘,永别了……
那天夜里,我们歇在了龙泉驿的客栈。夜已三更,周大大的鼾声传来,可我还在黑暗中恐惧地睁着眼睛,看着这个漆黑的世界。想着明天又要回到王麻子的魔掌,想着自己比黄连还苦的日子,生不如死的屈辱生活,想着母亲和弟弟已去,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牵挂。就像着魔了一样,我悄悄地起身,披上一件衣服,把裤腰带解了下来,闪出门外。
整个世界都睡死了,只有三、四盏孤灯还在远处隐隐约约地亮着。我在客栈的回廊梦游般地游弋,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心底却如沸腾的油锅一般,在绝望地呐喊:“我受不了了,我真得受够了!什么破“试炼”,什么“成全完备”,都是******鬼话!我不想活了,我真不想活了。启娘娘、启叔叔,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我的娘啊,在这个人世,我已再无念想,你等着我吧,阴冷的地下,有我作伴,你不会那么冷。”
一念既定,我在回廊外边摸黑捡了几个烂砖头,又跳起脚脚,费力地把裤腰带搭到回梁上。我正憋住气,踮着脚,伸着手努力往上够,冷不防地,有人突然从背后把我抱住,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我心里一惊,随即拼命地挣扎,可那个黑影扛起我飞奔起来,我被他夹得生痛,动弹不得。黑影还在飞奔,有力的大手,熟悉的气味……我从恐惧中慢慢回过神来,王二哥,原来是王二哥!
他一口气扛着我跑到了客栈外面的僻静小道,这才把我放下来,哑着嗓子冲我吼:“星娃子,我早就看出你是要寻死的样子。告诉二哥,到底咋了?王麻子到底把你咋了?”他的声音很小,但话语中透出的那份焦心和愤怒却重得像一个个响雷,噼里啪啦地炸在我的心上。
黑夜像黑色的布,遮住了我俩的眼睛。幸亏是晚上,他看不到我在听到“王麻子”这三个字时发白的脸和抖动的嘴唇。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可我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苦苦地哀求:“二哥,你就让我去死吧。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念想了。你就成全我吧!”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王老二面前,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地磕。
二哥也“咚”地一声跪了下来。他抓住我的手,声音痛苦得扭曲,像是从肺腑深处发出来的一样。他问我:“星娃子,你告诉二哥,你咋个不想活了。你说啊?你有什么难处,告诉二哥啊!为什么非要寻死呢?你才多大啊,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告诉二哥,是不是王麻子?是不是?我早就看出了苗头。我明天回去就要了他的狗命,你等着二哥给你报仇!”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绝望和恐惧同时攥紧了我的心。我不想搭上二哥这条命,他的命太高贵,王麻子那样的人渣,死十次都配不起。况且,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哥这样的长工,哪里抵得了王麻子的淫威?我想起王麻子恶狠狠的声音,“你要敢告诉外人一个字,你就等着阎王爷来收你的小命吧。”我打了个寒颤,哀声恳求:“二哥,你莫要乱猜。不是,不是王麻子。我只是伤心,娘娘、弟弟、爹爹都死了,从此我在这个世间再无牵挂了。”
“不,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说死?”二哥痛苦地打断我,怒吼道:“你要记得你是神的孩子,我们是兄妹,你在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人。你现在受到的是神对你的试炼,是撒旦对你的诱惑,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想寻死?”
他的话像响雷,像闪电,在我的头顶一个个炸开,所有压抑的怒火都如火山般爆发了,只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二哥,你还真相信神吗?那不过是洋人骗人的说法罢了,我相信了这么久,我虔诚地敬拜了这么久,为什么试炼一个接一个,为什么坏事一桩接一桩,你告诉我,我的盼望在哪里,在哪里啊?”我痛哭流涕,浑身颤抖。
二哥捂住我的嘴,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这个怀抱曾经帮助我逃过踩死的命运,这个怀抱也曾经一次次罩着我,免于被打死;今天晚上,又是这个怀抱,在回梁下救了我的命,让我再次逃过死亡。在这个怀抱里,我尽情发泄,失声痛哭,那交织着最大痛苦和最深切绝望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漫开。我一直哭,把王二哥的前襟哭得湿透,哭到我再也哭不动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挣扎。我想,如果,这个怀抱是上帝的安排,那我何必要挣扎,做一个驯服的人,难道不好吗?
天边亮起了鱼肚白,二哥把我背回了房间,他在我耳边轻声恳求:“星娃子,永远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我们是同路人,我们一定有办法逃出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