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回来,王麻子笑得眼睛都要落出来了。他一笑起来就是老好人的样子,圆滚滚的下巴翘着,厚厚的嘴唇嘟着,憨厚老实的样子,天下人都不会相信他到晚上就是一只禽兽。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在装笑,他的皮肉笑着,可他的眼睛并没有笑,像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像狼一样闪着幽幽的光。我不觉打了个寒颤,心惊肉跳。
王麻子非要给我们接风洗尘,感谢王二哥、周大大陪了我这一程。我知道他不过是做面子上的功夫罢了,背地里肯定一直在骂娘,骂我给他多事!今天晚上少不得又是一阵毒打,想到晚上,我就更害怕了,大热的天,浑身直冒虚汗。
“星娃子,你咋个了?脸色看起来不好啊?”王麻子假惺惺地问我。我怕他看出我心慌,故作镇定地答:“路上累着了,爹,我不想吃晚饭了,你们慢慢吃。”周大大见我一路都垂头丧气的,瘦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样子,怜惜地替我求情:“王老板,让星娃子回房休息吧。她这几天哭得太多,怕是伤了元气,要好生歇歇了。”王麻子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大度,他大手一挥,爽快地说:“没有问题,星娃子,你赶紧回房吧。这里有我陪周大大、王老二就好。”我转头就走,余光瞥到王二哥。他抿着嘴,恭恭敬敬地在那儿低着头,可我知道,他的心,他的眼睛,都在我的身上。我如释重负地离开,只听背后传来周大大受宠若惊声音:“哪敢,哪敢,让王老板费心了!”
天阴阴地下着雨,我站在田坎坝上等娘娘收工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正在心焦的时候,娘娘出现了。她穿着一条白布粗褂,扛着锄头,向我走过来。一看见我,就急得像老房子上火似地吼:“星娃子,你咋也来这儿了?”我被她吓了一跳,答道:“娘娘,我等你收工啊。这是哪儿?你叫啥子叫?”娘娘细眉倒立,杏眼含怒,说道:“我可怜的娃子啊,这里是阴曹地府,你是被王麻子害死了,到了地下都不晓得啊!”我大哭,向娘娘吼道:“娘娘,快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娘娘向我凄惨地一笑,伸出手来,柔声说:“我的儿,你已经死了,来这儿陪你娘吧。”
突然,我睁开了眼,胸口像压了块大石一样有千斤重,眼前是熟悉的蚊帐、桌椅、柜子。我回过神来,刚才只是一场恶梦。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得疯快。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咚咚咚”的捶门声,响了三声,又停了,仔细一听,是王麻子在门外悄悄叫我:“星娃子,开门,我的心肝宝贝儿,我想死你了……”我的脑子“轰”地一下又炸开了,哪里敢开门?我缩进被窝,用铺盖盖住脑壳,只希望这又是一场梦,或者,我能立即从这个世界消失。
王麻子岂会善罢甘休。他在屋外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声音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开门,开门。星娃子,你不要招我发气哈。你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哈,之后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听到没有?”我在铺盖下面打着抖,抖得停不下来,浑身的血液都已冲到了头顶。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中注定的一阵暴打。
突然,我听到一声怒喝:“王麻子,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然后是“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有个东西像秤砣一样,“咚”的一声就栽到了地上。没来的及听到人声,就只听见有人抡起拳头“咚咚咚咚”地像打沙包一样在揍人。
我听到王麻子的讨饶声,断断续续的:“啊,啊,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地,王麻子的声音弱下去了,可那人还在继续狠打。我赶紧跳下床,颤抖着打开门,只见王二哥骑在王麻子身上,抡着拳头,像一只怒虎,两眼冒火。我一把拉住王二哥的胳膊,因为恐惧,上下排牙齿都像打架似地颤抖,我哀声求道:“二哥,别打了,打死人怎么办?”打得眼睛血红的二哥这才停下拳头,喘着粗气说:“他就该死,这个畜生。”说着,又狠狠踢了王麻子一脚,王麻子像个蔫了的麻袋,“坨”的一声就歪下去了。
我赶紧跑到王麻子身边查看,他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扁扁平平的一张脸被打得稀烂,看不出五官来,到处都在流血,可鼻子里还冒着气,还没有死。我拉住王二哥又要往下落的拳头,苦苦哀求道:“二哥,你快跑吧。等他活转过来,你就没命了。”二哥不屑地笑了笑,冲王麻子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道:“星娃子,咱们走,让这个混蛋在这儿等死吧。”他拉起我的手,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我,像黎明前的启明星,那眼眸里有热情,有希望,有勇气。可不知怎的,我整个人却像一块被浇湿的木头,怎么也烧不起来。我抽出自己冰凉的手,低下头说:“二哥,你一个人走吧。我是王麻子家的人,我跟你走,官府要追查下来,你麻烦就大了。”王二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恳切地说:“星娃子,你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跟我走吧,我要怕,今天晚上就不救你了。”我看着王二哥,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麻子的呻吟声从脚边传来,他似乎在说:“你们两个狗……狗……狗……男女,我……”。他的呻吟吓坏了我,也惊醒了我,生平第一次,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逃走,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走,上帝要救我,我必须要先自救!王二哥握紧了我的手,温暖而有力,这一次,我没再犟嘴,也抓紧了他的手。无需多言,我们已经明白,要一起逃走,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王二哥和我扔下王麻子,迅速冲进我的房间收拾东西。我们是如此的慌张,准备连夜逃走。可我刚转过身去关门,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二哥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痛苦、如此凄惨,我一辈子都记得。我惊恐地转过头去,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才一转眼的功夫,二哥就已半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全身痛苦地抽搐着。我吓傻了,大叫着扑过去,惊恐地喊:“二哥!二哥!”可他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我发疯一样,就要去喊人。 二哥一把拉住我,用尽最后气力说:“王……麻子……下毒,你……跑……”话还没说完,大口大口的鲜血像瓢泼一样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到处都是血,嘴上,手上,身上,地上……那些血像绚烂的花朵,在王二哥高贵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刻,灿烂谢幕。就一刻钟,就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二哥的生命像灿烂的烟花,辉煌绽放,转瞬即逝。最后,他奄奄一息地倒在我的怀里,再也没能说一句话。我浑身颤抖着,发疯一样摇着王二哥渐渐冷却的身体,握着他仍有余温的手,可这双手已无力与我再紧紧相握。我不相信他就这么去了,那个生龙活虎的二哥,那个亲切可爱的二哥,在一瞬间,就这么走了。
之后的片段在我的记忆中都模糊起来,有一段是王麻子的脸,这个世界上我最憎恨的脸,又凑到了我面前。他的脸仍然是青一块,紫一块,显得面容狰狞。我赶紧闭上眼睛,只想把那张脸挡在视线之外。我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说话:“恭喜恭喜,王老板,儿媳妇有喜了,赶紧通知老板娘、公子吧。只是她的情绪受到很大刺激,波动很大,对胎儿不好,现在主要是卧床安胎。”
还有一段碎片是王拝拝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哭:“王麻子,你他妈干的好事,丑哦!我看星娃子这条小命恐怕也不保了,你******是断了王家先祖的香火。我和宝柱子前脚一走,你就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这个老混蛋、老畜生!呜呜呜呜……”
上帝啊,求你让我的耳根清净吧!我在心底祈祷,祈祷上帝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那里安静,没有邪恶、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只有真善、富足和温暖。那里没有王麻子、王拝拝、奶奶这些人可怕的嘴脸;那里只有王二哥、金姐姐、启娘娘、启叔叔和娘娘……哦,我的二哥,你在哪里?你已经在天堂了吗?像你那样高贵而纯洁的灵魂,一定已经在天堂了吧?二哥,我想你,想你抱着我的双臂;想你望着我说:“星娃子,你一定要相信神。”想你拉住我的手,坚定地说:“跟我走吧,星娃子,不要怕,我们是同路人。”你要我答应你永远不扔下你一个人,可为什么,现在,你走了,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