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漫游。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个混沌虚无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又落到哪里去?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
终于落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团,只感到自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落下来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终于又不再弹跳了,我似乎实实在在地落在那里了,一动也不动,像一只受伤的鸟儿,从空中坠落地面,静静地死去了,连扑打翅膀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我毕竟还要挣扎,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我还活着,我要活着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我尝试着翻动身体,遍体鳞伤,哪儿都疼得刺骨,每动一下就像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但我宁愿忍受这酷刑,也要挣扎,我知道,如果我倒下去不再起来,我就完了。我不愿意死。我伸出手,摸索着自己的周围,触到的地方,坚硬而粗砺,像断裂的岩石,像冰凉的石头,像乌黑的枪。我又摸到一片粘呼呼的东西,散发着血腥气息,这不是水,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水。我摸到一根像树枝似的东西,布满扎手的棘刺,分着像鹿角、像珊瑚那样的权,这不是树,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树。我觉得,在身体的周围都是血和枯骨!我毛骨悚然,这是哪里?这里是魔窟,是地狱,是死亡之所,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离开这儿,赶快离开!我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我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热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气息,这给了我力量,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
黑暗茫茫没有尽头,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我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前面似乎隐隐透出了几缕亮光。我的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又有了几分希望,我仿佛看到隧道的尽头有娘娘在向我招手,有彦儿欢笑的声音,还有二哥在那里微笑着等我……我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估计自己的血还没有流完,筋骨还没有扯断,我还要再向前爬……
“她醒了,感谢上帝!看,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听到一个欢呼的女声,我费劲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刺眼的一片雪白,一个熟悉的面孔凑到了我的面前,“金姐姐!”我在心底惊叫,嘴里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星娃子,别动,听我说。我是金姐姐,启娘娘也在这儿。你在医院,你安全了。”金姐姐用手擦去我的眼泪,竭力压抑着激动说。启娘娘天使一样的微笑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伸出雪白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轻柔地说:“星娃子,你终于醒过来了。”见到她们俩,我的眼泪潸然落下。我像受到巨大委屈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任眼泪不住地流。启娘娘眼睛也红了,抓住我的手,陪着我我。金姐姐在一旁,边抹眼泪边安慰我说:“安心吧,星娃子,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了。”
在我苏醒后的第三天,启娘娘的儿子真道把彦儿带到了病房。第一眼见到真道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的那个小婴儿转眼之间,已经长成了一个利利索索的小伙子。启娘娘笑着说:“都快十二岁了,真道都有两个妹妹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她的中文讲得好多了,金姐姐告诉我,在避难的这几年,启娘娘和启叔叔都一直没放弃学习中文,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终归有一天,还要回到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
唏嘘之间,我看到了彦儿,她剪了个精神的娃娃头,脸色红扑扑的,和真道在一起,活像个洋宝宝。她一眼就认出了缠满绷带的我,向我伸出小手,拼命朝我的怀里钻,小嘴发出“娘,娘,娘……”的声音,我俩抱头痛哭。那种生离死别的重逢后带来的那份憢幸和感慨,连两三岁的孩子都心有余悸。
我恢复的很慢,很久都不能下床。但恢复更慢的还是内心,我每天晚上都噩梦缠身,不是梦见王麻子在强奸我,就是梦见自己杀人了;要不,就是有人在追杀我,而我无处可逃……听金姐姐说,我的脑子严重脑震荡,肋骨也断了三根,送到医院的时候早已奄奄一息,是启娘娘和启叔叔麻起胆子,给我做的手术。我始终没有勇气问她们那天晚上我昏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宝柱子怎么样了,王拝拝怎么样了?王麻子又怎么样了?我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知道,不愿去想。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去面对那悲惨的一切——命中注定的悲剧。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腊月很快就到了,一到晚上,成都又刮起了阵阵寒风,伴着乌鸦“嘎——嘎——嘎”的叫声,让人更觉得冷。屋子里烧着火,暖暖和和的,我、金姐姐还有启娘娘,都在给孤儿们赶冬天的棉袄。孩子们都睡觉去了,我们还在火炉旁边赶工,一边做事,一边聊天。
“星娃子,宝柱子这两天就要行刑了,你想去看看他吗?”冷不防的,金姐姐小心翼翼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心里一惊,针就戳进了自己的食指心,痛得钻心。我把食指放进嘴里,一脸问号地看着金姐姐。金姐姐看了看启娘娘,启娘娘冲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迟疑地说道:“你一直没主动问过我们,我们也不好跟你讲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恩,恩,宝柱杀了他爹,自己被判了死罪,王拝拝那天晚上就吓疯了,在牢房里自杀了。你当时被打的奄奄一息,眼看小命就没了,是教会把你保下来的,免去了牢狱之灾……”
“天啦!” 我只觉得头顶上炸起了响雷,它们翻了几个筋斗,咚地一声就坠到了地上,溅出一万粒火星子。火星子飞到我的耳朵里,烧出无数个细麻点,烧得整个脑袋蜂巢似的嘤嗡作响。我像一头撞到蜘蛛网上的飞虫,徒劳地挣扎,到最后,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我知道那个畸形家庭的结局是个悲剧,可我从来没有、也从不愿意想到,结局竟然是如此大的一个悲剧。金姐姐还在说着话,可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宝柱子,那个傻头傻脑,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宝柱,居然杀了亲爹?王拝拝,我又恨又怜的王拝拝,也已经命归黄泉了?而我这辈子最不愿想起,也最不愿意提到的王麻子,居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了……天啊,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很难描述自己那时那刻的心情,五味杂成,酸苦自知。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复杂”!过去这些年来,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所有人,都死的死,走的走,而他们都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不幸的是,这些痕迹大都是一道道的伤痕。这些伤痕无时无刻不像约好了似的,挨个儿地来光顾我,齐心协力地折磨我,我逐渐接受它们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意味着,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没有止境。
我顶着高烧,在金姐姐的安排下,摇摇晃晃地去大牢见了宝柱子最后一面。金姐姐给他备了酒、卤猪头肉、回锅肉还有香肠——说是给他饯行。宝柱子的出现让我大吃了一惊,随即泪如泉涌: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面如死灰。那个永远拖着双下巴,笑得流憨口水的宝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斑斑血迹,胡子拉碴的,整个人像鬼魂一样阴沉、飘忽,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见我痛哭流涕,他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冷漠,只对我带来的食物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我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宝柱,你慢慢吃,别咽着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他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似乎想了想,然后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只瓮声瓮气说出两个字:“好吃!”我一边流泪,一边看着他吃得没心没肺。我突然想到,宝柱子其实并不完全是个傻子,他心里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的荒谬,多么的残酷,而且知道自己无力抗争,所以得过且过,用“装傻”来对付这个世界。
沉默,又是令人不安的一阵沉默。我给他斟了一杯酒,没话找话说:“宝柱,彦儿现在长好高了,她还记得你。”宝柱子端着酒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嘴角一阵猛烈地抽搐,闷声吐出几个字:“你们……好好过!”就这么淡淡一句,却让我的情绪在瞬间再次失控。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宝柱,谢谢你救了我们母女俩,谢谢你!”宝柱子任由我抱住他的腿,一动不动,眼睛看着铁栏外,表情木然。我只听到他喉头含混的一声响:“他,他,他,就该死!”我泪流成河,跪在地上,把头靠在宝柱的腿上,尽情地嚎啕大哭。我哭,哭这么多年来的屈辱生活;我哭,哭可怜的宝柱不久之后将命归黄泉;我哭,哭得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觉得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和伤心。
我哭了许久,感觉有一双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一滴冰冷的泪珠落到了我的后颈窝。
两天以后,宝柱子行刑了,年仅二十二岁。而我,成了新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