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拝拝和宝柱子又出人意料地回了家。一年多不见,王拝拝老了很多,无精打采的,不知怎的,连胖得起双下巴的宝柱子也突然瘦得皮包骨头,原本像肉包子的脸,生生只剩了个皮,全部塌了下去,目光也更呆了。两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像讨口子一样走到铺子前喊人,我和王麻子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外地来的叫花子。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把桌子上的回锅肉、香肠、一大盆米饭一扫而光,连煮饭的米汤都喝得底朝天,而且,吃起饭来连话都顾不上说。王麻子在太师椅上坐着,抽着他的水旱烟,嫌恶地看着这娘儿俩:“吃饱了没有,吃饱了赶紧开腔说话,咋个变成了这副破落相?”王麻子恶声恶气地问。
王拝拝抹了抹溜光的嘴,打了几个响饱嗝,这才哭哭啼啼地说:“湖北兵荒马乱的,土匪进屋抢劫,我兄弟家全都被打死了。我们娘俩躲在缸子里,才算躲过了一劫。一路讨口回来的,在路上走了两三个月,到处藏躲。土匪、强盗、清兵,哪个都可以轻轻松松要了我们的命。我的命苦啊,王麻子!你的婆娘娃娃在路上忍饥挨饿,你倒在这儿逍遥自在,不闻不问,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王麻子桌子一拍,吊脚眉一竖,强词夺理地吼道:“喊你不去,你偏要去,自己背时!你少在这里东怪西怪的。你以为我一个人在这个年代支撑铺子容易啊!各种苛捐杂税,官匪强盗,都要打点,你不要在这儿张开一张嘴就乱骂。”他一高声说话,宝柱子就开始发抖,吓得爬到了桌子底下,王拝拝也被骂的灰头土脸,不敢再开腔。
气氛一时僵在那儿,我赶紧出来打圆场:“娘,宝柱,去洗个澡吧。一路劳顿,早洗早睡。多的话明天再说。” 王拝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鸡啄米般地说:“要的,要的,我们就先去洗洗了。”
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王拝拝走出堂屋,宝柱子跟在后面,王麻子没有起身,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背后冷冰冰的目光看得我脊梁骨阵阵发冷。我们进到王拝拝以前的房间,我给她找换洗的衣服,王拝拝突然抓住我的手,低声说:“星娃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他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埋下自己的眼睛,言不由衷地说:“娘,你也受苦了,快先洗洗吧。”
洗完澡已是掌灯时分,宝柱子到我的房间来找彦儿玩。他是真喜欢彦儿,又是给她当马骑,又是给她当活靶子,又让她坐了一盘燕儿子飞机,两个人玩个不停。彦儿很少有除我之外的人陪她玩儿,兴奋地不停尖叫,两个人都玩得满头大汗,兴高采烈的。我在旁边做针线活,看着他们玩,也打心眼里难得的高兴。
“你还不去睡觉,在这里赖着干嘛?”不知何时,王麻子黑着一张脸出现在了门口,粗声粗气地问。一见是他爹,宝柱子吓得从地上“嗖的”一声就爬起来了,彦儿也吓得不敢再笑,张开的嘴都闭不上了,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王麻子一脚踩进门,一手指着宝柱子的脸骂道:“还不快滚出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宝柱子低垂着眼,双脚直打闪闪(释意:打抖,方言),可就是不挪脚。我怕他吃亏,赶紧推了他一把:“快出去吧,宝柱,明儿再来玩。”可他却像块秤砣,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王麻子恼了,扬起他的铁砂掌,一掌就劈下来,却被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王拝拝接住了。这一掌打狠了,痛得王拝拝龇牙咧嘴,一下就滚到地上去了:“哎哟喂,哎哟喂,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王麻子,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这样打你的老婆娃娃,你良心简直被狗吃了啊!”王拝拝又开始唱戏,宝柱子也赶紧梭到地上,扶着他老娘,一起叫疼。彦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我赶紧一把抱起她,捂住她的嘴,挪到屋子的角落。王麻子见王拝拝又开始几十年如一日的耍混,眼里的那个怒气啊,都喷得出火来。他想一把扯起王拝拝丢出去,却被宝柱子的手像铁钳一样按住,动弹不得。“你******敢打你老子?”王麻子咆哮起来,宝柱子也发牛劲了,破天荒地还口道:“你,你……你是球的老子!你,你,你,你是牲口!”王麻子愣住了,眼睛鼓得铜盘大,血红的瞪着宝柱子,疯狂地吼道:“你说啥?你敢给老子再说一遍?”宝柱子也发毛了,扯起嗓子就吼:“你,你,你是个畜生。你,你,不是我的老子!”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又出人意料,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彦儿又要哭,被我紧紧捂住了嘴。
王麻子发疯了一样,松开王拝拝,一个耳光扇向宝柱,却被他一偏脑袋躲过,打在了墙壁上,连房子都似乎震了一下。王麻子更是气极,像熊一样扑向宝柱,两人“扑通”一声滚到地上。王麻子压在宝柱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宝柱子被紧得喘不过气来,双脚胡乱蹬地,脖子上拇指大的青筋像要冒出来似的。王麻子眼睛瞪得贼大,咬着嘴唇,下足了狠劲要勒死宝柱,王拝拝呼天抢地地扑到王麻子背后,锚足了劲地踹他、扯他,大声哭叫着:“杀亲啦,杀亲啦,快放手啊,王麻子!你这个畜生啊!”可她人小力小,只能挂在王麻子身上,晃来晃去地像荡秋千。很快,宝柱子就被掐得口吐白沫,直翻白眼,脚也蹬得不那么有劲了,像要断气的样子。王拝拝徒劳地厮打着王麻子,把他的脸挖出一道道血印子,可又有什么用?
眼见着宝柱子脚也不蹬了,说话就要没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劲,这么多年积蓄在心中的怒气、怨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一把放下彦儿,冲到王麻子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推他、踹他。王麻子腹背受敌,冷不防地,被我推了个趔趄,“轰”的一声从宝柱身上歪下来。我和王拝拝趁机把奄奄一息的宝柱子从他的魔掌下挪出来。王麻子哪里肯善罢甘休,杀得双眼血红的他,先是一掌扇晕了挡在宝柱面前的王拝拝,又双手提起我,径直把我朝墙上撞。我只觉得后脑勺痛得钻心,整个人眼冒金星,双眼还不时发黑。天旋地转中,我听到彦儿在哭叫:“娘娘”,王拝拝在哭喊,王麻子在咆哮:“你这个婊子,我撞死你!”一片嘈杂声中,我听到有个声音像启娘娘,在轻柔地说:“星娃子,来吧,来吧,来吧。”渐渐地,我只觉得后脑勺也不那么痛了,身体开始变轻,羁坢越来越少,我的身体开始飞翔……
突然,我听到一声嚎叫:“我杀了你!”然后,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重重地往下坠,我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一片漆黑!
上帝,你终于肯把我带走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