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就尽量避开宁轩。我对自己说，你们本来就来自不同的世界，因缘巧合，成为同窗,但这并不说明，你们就要成为朋友，成为知交。况且，我的生活真得很忙：做母亲的责任，做教友的责任，做学生的本分，做护士、医生的职责，让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这让我很快就把与宁轩那一天的邂逅淡忘了。
不知疲倦的启娘娘带领着我、如芬和红燕成立了“成都天足会”，反对几千年来在妇女身上的缠足陋习。我们走街串巷，还下农村，在帮助病人诊病的同时，趁机向他们以及家属宣传缠足的危险和害处。我们还定期组织讲座，讲妇女卫生常识，讲常见病症与防治，讲缠足的陋习与害处……每当这个时候，我的亲身经历就成了启娘娘教育大家的“活教材”。
“大家看看罗大夫，现在好好的。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六岁，缠足差点要了她的命……”启娘娘总是这么开头，人群就瞬间把眼光都投向我了：同情、疑惑、不屑一顾、漠然……反正，什么态度都有。这下，我就不得不站起来了，开始我的“苦难史”介绍。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讲多了也就习惯了：“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在奶奶的坚持下，请了裹脚老太婆来给我裹脚。从开始裹脚的那一刻开始，留给我的所有记忆，就是钻心的痛。以至于后来我完全痛得走不了路了，开始发烧，神志不清，直至失去知觉……”我讲得声泪俱下，那火燎火烤的感觉，屋子散发着的酸臭味，奶奶的恶声恶气——所有的回忆都仿佛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下面的婆婆大娘们也听得频频点头，抹着眼泪，跟着我叹息，下面已经有人在呼应了：“是啊，是那么回事，我可怜的小孙女儿就是这么死的。死之前全身烫得哦，比滚油的锅还烫，娃娃烧得干焦焦的，没得几天就去了，呜呜呜呜呜……”台下台上这么遥相呼应，大家的情绪就像油锅里滴下几滴水，瞬间就“噼里啪啦”地沸腾了。我故意让大家“沸腾”一会儿，再接着我的说教：“根据我们做的调查，每五个裹脚的女童，就有一个死于伤口感染。五例中就有一例啊，多么危险的陋习！所以，请大家一定要坚决反对缠足。不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身上。”
台下此时已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启娘娘、如芬和红燕趁机向大家发放事先做好的宣传告示，上面大都是图画，只有极简单的文字。在成都，尤其是周边农村，绝大多数的妇女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所以，我们在绞尽脑汁设计这批宣传告示时，都力求用最简单的图画来说明缠足的危害，以及伤口严重感染后的抢救方法。
在启娘娘的带领下，我们在一年的时间里，用课余时间，几乎走遍了成都所有的大街小巷，还有近郊农村，听过我们讲座的街坊邻居达到了上万人。到民国五年的时候，在成都市区缠足的情况已经基本绝迹，我们开始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投放到远郊的县城、农村。
在我们开始下远郊后不久，一个新的问题钻出来了。“成都天足会”在刚成立的时候基本起用的都是女将，没有男学生。启娘娘在成立的时候，主要是考虑到缠足宣传面对的群众是妇女，而在当时“男女授受不清”风俗的影响下，如果启用男成员会很不方便。但是，当我们决定下农村、走县城以后，只靠几个女将，走那么远的山路，扛那么重的行李，就很不现实了。
于是，在启娘娘的倡导下，“成都天足会”开始在华西校园内招募男成员，扩大队伍。让我惊讶的是，“张宁轩”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了我带队的队伍中。启娘娘告诉我，张宁轩很能干，专业能力好，组织能力也强。她把我俩放在一组，就是为了能让我们更好地展开工作。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里就算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把“张宁轩”给退回去了。况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愿意理张宁轩，还是害怕理张宁轩？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害怕？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鸡公车在乡间小路上“吱吱呀呀”地走着，我透过轿子的窗户往外看，外面是灰秋秋，雾蒙蒙的农田和农舍，顺着丘陵，高低起伏。虽然已是八月底了，成都平原仍然潮湿燥热，就算是下雨天，仍然湿热逼人。在轿子里狭小的空间干坐了七、八个时辰后，我只觉得自己的衣裙都已经打得湿透了。“罗楠、秋芬，你们要歇一下吗？”轿子外面传来宇轩的声音，“要的，要的。”秋芬忙不迭地说。她人长得丰满，被我们戏称为“杨玉环”。此时，“杨玉环”已经热得冒烟，被汗湿透的前襟隐隐透出胀鼓鼓的胸。我不好多看，随着她下了轿，宁轩早已递来水壶，顾不上礼数推迟，热得着不住的我们，各自喝了几大口。“还有多久才能到成都？”我问，“还得四个多小时的样子。”宁轩用手搭了个凉棚，皱着眉头，打量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头羊肠小道。“我的天，还要那么久啊！那岂不是要摸黑赶路喽！”秋芬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们尽量抓紧吧，最好不走夜路。上轿吧。”宁轩收起凉棚，咬着牙齿说。他把凉帽当扇子扇，转过身去叫轿夫，后背被汗湿透了一大片。
我、秋芬和宁轩加上两个轿夫，一行五人是从眉山县回成都的。三天前，我们出发去眉山做“预防天足”的宣传，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回程的时候，前一天晚上下了点雨，山路泥泞的，两个轿夫就跑不快了。眼看着这天色在一点点变黑，可我们还跟个蚂蚁在路上爬一样，我心里着急得像有无数只蚯蚓在蠕动。旁边的秋芬却反而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天都要黑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我不解地问，秋芬的盘子脸上看着就飞起了红霞。她小声耳语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和宁轩一起露宿郊外了，怎么能不让人激动、高兴呢？”我一听是这个原因，差点晕了过去。
结果那天晚上，真如秋芬的愿，我们歇在了一户农家。“明天还要早起，今天赶了一天路，你们俩早点歇息吧。记得把门叉好。”宁轩嘱咐完我们，转身就走了。秋芬关好门，转过身，冲我吐了吐舌头，大呼小叫地说：“宁轩真是太帅了，走得皮繚嘴歪（释义：累得不成样子，方言）了，还是这么帅！罗楠，你说是不是？”我已经像个大字一样仰在了床上，连给秋芬个白眼的气力都没有了。我索性装睡，不理会她的评论。否则，我知道，只要一说起“张宁轩”，秋芬可以聊上一个晚上，那我就惨到家了。这一年多来，我都尽量避免想张宁轩，从不参加红燕、秋芬对张宁轩的热烈讨论。她俩都觉得我很无趣，我也尽量装作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不会对张宁轩动心，他像一块磁铁似的，一举一动都能让我悸动不已，而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也是我最要避免的。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没有我搭腔，秋芬很快就传来了匀净的鼾声，她和彦儿都是瞌睡很重的人，到哪里都能睡着。而我，却早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常常翻来覆去，噩梦连天，睡不落实。一直到半夜，我还像个在炉子里里烤着的锅盔，烤了这面，翻那面，然后再换个面，接着烤。
到最后，我干脆整个人翻坐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像浓墨一样的夜色，一点一点的心事，像被水散开的墨汁，慢慢清晰起来。我终于明白自己睡不着觉的原因了，我想起了数年以前回简阳老家奔丧，王二哥把我从死亡的边缘解救出来的那个晚上。那个夜晚对我来说仍然那么近，仿佛就在昨天，我几乎能看到他的眼里闪着的火花，我耳边还能听到他充满希望的声音：“星娃子，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我们是同路人，我们一定有办法逃出王家的。”
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在心底轻轻地呼唤：“二哥，时隔这么多年后，我还是这么怀念你。虽然我们阴阳相隔，人世变迁，可我对你的那份感激和怀念，却永世不变。”
我默默地抹着自己眼角的泪水，任自己的情绪沉浸在往事中。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听得窗户上有“啪，啪，啪”的敲击声。我吓了一跳，眼泪也吓回去了，赶紧往后退，却听得有一声音，像蚊子哼哼似地传来：“罗楠，是我，宇轩，开个门！”我勉强稳住神，探过身，朝窗户外面仔细一看：宇轩的脸映在了窗户上。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张宇轩，半夜闹鬼，想干什么？”不过，恼火归恼火，我还是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探出身去，小声问：“干嘛？”他凑近我，低声说：“你大半夜在窗户前干嘛哭？我起身上茅房，冷不丁见你立在窗户旁，还在哭，吓得我差点就尿裤子了。你怎么了？就想家啦？”一席话说得我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我只好一边准备关门，一边应付他道：“没什么，蚊子跑到眼睛里去了，你赶紧去睡觉吧。”没想到这个张宁轩，竟然不吃这一套。他一把按住我要关门的手，加重了语气：“蚊子进眼睛，你能哭半个时辰？我都在这看你半天了。你今天不说实话，我就不让你去睡觉。”我一听他这么霸道，心想，张宁轩啊，张宁轩，我哭关你什么事啊？你可真多管闲事！我冷着一张脸，不理他，一心想关门。他也犯倔劲儿了，而且一身蛮劲，一把就把我拉出了屋子，顺手把屋门带上。
“你干嘛呀？张——宇——轩！”我一边拼命甩开他钳子一样夹在我胳膊上的手，一边大声说话。“嘘……你小声点。这么大声，青蛙都被你吓得不敢叫了。你听，你听，乡村的夜声多美啊。”他把中指放在嘴前，示意我闭嘴，还扯着我的胳膊，强迫我坐到屋檐下。我不得不住了嘴，大半夜的，要把大家吵醒了，我们两个孤男寡女的，还不被唾沫给淹死！
“呱呱呱呱”是青蛙的叫声，“吱呀，吱呀”是叫蛐蛐的声音，还有微风拂过脸颊，“沙沙沙沙”的声音……宿鸟从塘边惊飞而起，满天便都是凌乱的翅膀。云散了，天是墨蓝的一片好天，星星如炬，从头顶一路亮到地极。母亲和小妞子都去世好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每当看到星空，我就会想起她们，一想起她们，忧伤就会像一只网，把我圈起来，沉浸在悲痛中。在我的心中，长大后的星空也和我小时看到的再也不同了，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心境变了，心变得僵硬了，连星空的美也再不能细细体会了。
可这个夜晚，有宁轩在身边，我突然又看到了我幼时的那片星空，那片纯净得让人震撼的满天星空。我俩静静地坐在檐下，一言不发。大自然和谐的共鸣让原本躁动不安的我安静了，宁轩坐在我的身旁，托着头，一副无限享受夜色的样子。我看着头顶这片璀璨的天，不知怎么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了……
“我回屋睡觉去了，你也早点睡吧。”我站起身来，装作困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抹了抹自己润湿的眼睛，对宁轩说。
“罗楠，你怎么总是见到我就想跑的样子啊？”宁轩也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星星一样的眼睛直视着我。
“什么见着你就跑啊！半夜了，我还不能回去睡觉吗？”我底气不足地辩解道，因为撒谎，朵朵红云慢慢从后颈窝爬到脸颊上。
“好了，别跟我瞎扯了。你说，你为什么半夜在那儿一个人哭？还有，我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了吗？你总是躲着我？”宁轩冰雪聪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可是，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说我想起了数年前的自杀？说我想念救我而惨死的王二哥？说我被处决的“丈夫”？说我禽兽不如的公公？说在李家上吊的小妞子？说我被饿死的娘娘和弟弟，还有惨死的爹爹……这一个又一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伤痛，像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横亘在我和宁轩之间，让我和他像两个世界的人，无法靠近，阴阳相隔。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的心结。我的过去有太多的伤口，我害怕把它们展示出来，我害怕和任何人分享。因为，这些伤口如果一见到阳光，就会显得狰狞可怕，就会不由自主地伤到别人。我害怕让别人看到这一道道刻在我灵魂上的刻骨铭心的伤口，所以，我选择沉默，孤身行走。
我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转身就走了。夜凉如水，我能感到宁轩那颗滚烫的心变得冰凉，我能看到他眼里的疑惑，他想喊又喊不出来的样子。我万分歉意，却又无能为力：宁轩，我不想伤害你，原谅我的沉默。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你。一个王二哥的死已经足以让我背负终生的内疚和伤痛，请原谅我，选择独自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