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巴特尔就早早起来了。
其实并不是要什么要紧事,——他和爷爷一路迁移至此,人马劳顿。为了在当前这特殊环境生存下去,他必须为爷爷分担起一些责任。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再驾着烈马在草原上套马,所以牧马的任务就由他来承担,爷爷去放羊或者赶牛,相对轻松一些。
既然他来牧马,就要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带着马儿吃到带着清晨露珠的青草,故此要趁早起来。家里共有八匹黄膘马,除了父亲阿尔斯楞带走的那一匹,现在还陪着他爷俩的,就只有七匹了。虽然这黄膘马在草原上很常见,算不上珍贵,但它们都是和巴特尔一起长大的,在这苦难的环境里,这些牛羊马匹都可以给巴特尔一家带来生存的希望。可以说,在他眼里,这也是他的家人。
陪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成年后的巴特尔有很大的体会,因为他知道,陪伴的时候感觉不到的东西,只有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回不去了。
爷爷叫他起来道:“快点,别睡了,长生天可不会等你。”巴特尔一狠心,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的河边打水,准备好以后就要出发了。
巴特尔洗把脸,直接回到家门前的围栏里。这只是七根柱子,每根栓一匹马,由于物资不多,唯一的圈都用在了牛羊身上,而且将牛羊混养在一起,不过这是不得已,再说蒙古人也不会太在乎这些。
爷爷见他在解开马栓,连忙从蒙古包里拿出一套马鞍,递给了巴特尔。
“来,先给最壮的这匹套上,不过先别骑,等他们都吃饱了,回来再骑着这匹,知道了吗?”爷爷一边递给巴特尔马鞍,一边指着一匹壮实的马儿说道。巴特尔答道:“好了爷爷,我还不知道这点常识吗?您就放心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这些伙计个个都养的结结实实的。”爷爷却担心道:“你一个人去,真的没事儿吗,这儿我们都很陌生,不太熟悉,你一个人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巴特尔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一个人独自放牧,现在大家围成了古列延,我周围还有很多人在放马。虽然不认识他们,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再说了——”巴特尔拔出腰间的弯刀,说道:“如果有人想伤害我,我会向他证明察哈尔人的英勇!”爷爷却更不放心了,抓着他的刀说道:“算了,这样吧,我去叫上你宝音叔叔,有个大人跟着我才放心呐。”巴特尔却说道:“真的没事儿的,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而且据我所知,宝音叔叔也会去放马的,只是时间上可能会有出入。不过我去牧马地一定会碰上他的,您就放心吧,真没事儿!”爷爷这才舒一口气,把手从刀上拿开,但又看着孙子,说道:“你记着,一定要跟着大人,还有,如果一个人遇到什么危险,尽量不要直接有冲突。我等会就叫宝音去跟着你,发生了什么事儿,等到大人来了再说,听到了吗?”巴特尔停下正在给马儿套马鞍的手,回头望着爷爷,微微皱着眉头,他知道,此刻爷爷一个人带着他,肯定有诸多不放心,他可不能让爷爷过于操劳。他缓缓地说道:“放心吧爷爷,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毕竟,我还要赶快长大孝敬您和父亲呢!”毕勒格心里一怔,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巴特尔,随后又立刻将目光避开巴特尔的眼睛。他心里顿时有些慌——巴特尔也许会一直坚信父亲只是去远方了。他还怎么持续这个谎言呢,又或者,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他不知道,也不告诉想,因为他无法预想,知道真相后的巴特尔,会不会崩溃!毕竟,那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毕勒格心乱如麻,心头也不由一痛,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残忍。。他好像都快流出泪水了,不过绝对不能让巴特尔看到。
他便赶紧转身,一边朝着蒙古包里走去,一边说道:“你还没吃饭呢,不过也没那时间了,去晚了就没地方了。我去给你带些干肉,在拿壶马奶酒,你带着路上喝。”
巴特尔,望着爷爷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就叫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牵着一匹马,其余六匹便特别听话的跟着他,毕竟,马与人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他渐渐到了一片青草特别鲜美的平地,这儿很大,希拉穆仁本来人口就不多,虽然有一些察哈尔部众,不过这片草地暂时还可以供应所有牧民的需求,尽管不断换着聚居地,不过就是在希拉穆仁草原不断转悠。春天在一处,夏天去另一处,以此类推,草原就是这样,千年来一直养育着生生不息的蒙古人!
巴特尔并不是最早到这儿的,他简直惊讶!没想到自己起这么早,竟然还有这么多牧民早就在这儿找好了地方,让马儿吃上了清晨的鲜草。他这才觉得,仅仅是这一瞬间觉得,生存,也是一个激烈的竞争过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比别人更有活着的欲望!
他自己都不会觉得,自己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想到这些。
但他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知道,周围的牧民虽然并不打扰自己,却也并不认识自己,要是牧马时难免会有纠葛,他一个人可不好处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决定挑一处清静的、人少的地方放自己的马。
不过他料不到的是,现在是能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不过过不了多久,就有越来越多的牧民来放马,那时就没人人少的地方了。说到底,他还是要接受这个事实。不过至少现在,马儿安静的吃着草,还在河边饮水嬉戏,他可有足够的时间先把肚子饿这个问题解决了。
他拿出干肉和马奶酒,慢慢,吃了起来。
他灌下一大口酒,望着草原无边的疆界,脸上多了一份成熟,也多了一丝忧郁。
清晨的风,轻轻从少年脸上拂过,温柔的,像亲人的手,细腻,又充满爱意。
他肆意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闲。他渐渐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不禁自言自语,却又是在问着天,说道:“长生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什么时候,鸿雁会飞来啊!我等不及了,好想见到我阿爸!”
只是,没有人回答。
他静静的看着远方,深邃的眼神,透露出对未来的渴望。
或许,这个少年更想父亲了;又或者,他又突然想到了昨天那个陪自己在草原上游荡的阿茹娜;又或者——
没人知道。
他慢慢躺下,躺在温柔的草地上,就像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他放下手中的酒和肉,不知怎的,竟哼起了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哼起歌。而且,还是家乡的歌,自己平日里不太喜爱的歌。
一首察哈尔民歌,已在察哈尔人口中流传了几百年。不过在以前,巴特尔可从不爱唱歌,现在却自顾自哼了起来。
难道,这个少年想家了?
每个人,离开了家,告别了从前的日子,都会不自觉的思念起来吧。
这蒙古语的民歌,大义如下:
风儿风儿轻轻吹,带我回故乡,秋日长眠在草原,我心独自忧。是谁能听见,童年的呼唤,是谁幻想一片天,永远照耀大地。曾经抬头望蓝天,笑也纯真的人啊,如今又去了何方,空留一腔思乡情,难耐我踌躇。那时纯真的那些人,过去就不再回来……
歌声游荡着,在草原看一遍又一遍回荡。他承载的,不只是一个少年的思乡情,还有那些流离失所的察哈尔人的思乡情,更是所有漂泊在外的蒙古人、天下游子对故乡和故人的深深思念!
这思念,千年来一直在游子心中,久久回荡,久久回荡……
今人为其赋诗一首,曰:
故人已离去,今人何故愁。
一心思故乡,别来他日忧。
奈何今落难,不见故水流。
恰似乌骓马,情深勿于同。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