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晚风，轻轻的吹着河面的水，泛起一层层涟漪。巴特尔看向身后的人，他觉得，可能自己冒犯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之后一提起就会心痛的女孩。
不过那时候，巴特尔还没有把这个女孩装进心里。
第一眼，他看到她，只想到了，老家乌珠穆沁草原的那条细长的河流，他觉得，她的长发，像极了小河里的流水。
如果说这个女孩儿这个时候是无意和他打招呼的话，那么他们可能永远不认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儿了。
或者，没有这个女孩，巴特尔的人生又是另一个样子。但从巴特尔看到这个女孩的一刻，仿佛就开始了后面的故事，尽管，那是他们还只是刚认识的陌生人。
巴特尔刚转过身，女孩就又开口了，“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啊！”
“你是，本地人吗？”
“对啊，我就出生在希拉穆仁，而且也是在这儿长大的。”
“你好，我是从东边来的，察哈尔乌珠穆沁草原。我爷爷带我去阿拉善，中途在这落脚。”
“这么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不，等过了冬，明年开春再继续走。”
“啊，这么说，你得待些日子了。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额，巴特尔！”
他每次说自己名字的时候，都格外骄傲，草原上这个名字很常见，但他就是为此自豪。他永远觉得，自己会成为想父亲一样的英雄。（巴特尔一语的意思即英雄）
女孩睁了睁眼睛，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儿，他慢慢的说道：“我叫阿茹娜，就住在这儿，你家的蒙古包在哪呢？”
巴特尔认真的指向自家的方向，“喏，就是那儿。”女孩脸上挂满笑容的说道：“那儿啊，这么说，咱们离得还挺近的啊！”
“是嘛，那可真好啊！”
“啊？”
“嗯，我是说，咱们交个朋友吧，反正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没什么朋友。你看，行吗？”
女孩笑道：“行啊，那，你可是第一个和我交朋友的男孩儿！”
巴特尔愣在原地，他可从没和一个女孩这么直白的说过话。
女孩总是一脸笑容，印照在阳光下的她的脸庞，像草原上新盛开的马兰花儿，那么美，那么令人心醉，那么令人难以忘却。
巴特尔只会尴尬的笑笑。
“你傻坐在这儿干嘛，看夕阳吗？”
女孩依旧笑着问他。
巴特尔说道：“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会躺在地上，看着太阳，一直到它下山。”女孩撅起细细的嘴唇，抬头看着正挂在天边的落日，她不明白，一个即将落下的夕阳，有什么值得一个男孩一直看到天黑。
她永远不明白，那片夕阳，是巴特尔的整个童年。
与父亲，爷爷在一起饮马的夕阳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时候。然而现在，以后，他再也不能享受这份快乐了。尽管他还不知道，父亲已经离去了。在此后的两年里，他依然坚信，鸿雁飞来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
只是，鸿雁每年都从天上飞过，父亲却从没出现过。
巴特尔抬头凝视着这片被夕阳染红的天，久久不说话，女孩儿也看着天，不过，他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云，和美丽的夕阳云朵。
好久，好久，他们都这么平静的仰望着蓝天，没有人说话，却都不知为何，嘴角微微上扬。
女孩儿还是打破了沉默，“哎！别愣着了，去我家的蒙古包里坐坐啊。”
“啊？”
“啊什么！走啦！”
说着拉起巴特尔的手，巴特尔一怔，却自动随着女孩跑了起来。
那天的夕阳，格外美，因为从那天开始，巴特尔的生命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日后他深爱的人。
天边的晚霞，烧的通红通红的，悲壮中带着一丝惊艳！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预示了他们两个人，最终的结局并不那么美好。
巴特尔不知道，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个女孩儿也是一样。他只是一路跟在阿茹娜后面，轻轻的，又比较迅速的跟着，他只知道，自己是去一个朋友家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也没想。
后来他想起这事时，不仅觉得，那次的见面，好像很早就注定了似的。或者说，这是一场迟到了的会面，只是，会见的双方那是并不认识——刚刚认识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两人都觉得，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又或者，这想法只是巴特尔一厢情愿。
他自顾自的说道，谁说若如初见……
的确像女孩儿说的，他们俩家的蒙古包离得不是很远，很快的，就像一场梦似的，他们就到了。
女孩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巴特尔问道：“你在望什么？”女孩突然回过头来，两人都快撞上了似的。“没什么，你跟我来吧。”
女孩向前走着，巴特尔依旧跟着。但蒙古包就在眼前，女孩却并不进去。巴特尔并不知知道女孩要干什么，他只是一路跟着她，一直跟着，一直跟着……
就像他人生里，一直追寻着，自己所拥有，所坚守，所珍爱的东西。
女孩走到了古列延自家的马棚里，牵出两匹肤色通红的马，回道：“唉，我家这马怎么样？”巴特尔认真的打量着这两匹马，只见马身通红，深深的红，像血一样，却又红得发紫，发黑，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红得发亮！两匹马好生英骏，全身无一根杂毛，全身肌肉更是紧绷绷的，马儿只轻声嘶鸣，却深深触动人的心灵。马儿四肢更是健壮好看，马尾、马耳、马眼都散发着灵气。这些都令人觉得这一定不是人世间的马，而是天马下凡，因为人间不会有这种全身散发着灵气的马。
巴特尔双眼直盯着两匹马，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阿茹娜见他这样，轻轻地推他一把，“哎，愣什么呢！”
巴特尔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却直念道：“好马……好马，好马！”阿茹娜心满意足的说道：“算你有眼力，知道这是什么马吗？”
巴特尔摇摇头。
阿茹娜继续说道：“这两匹马，是我阿爸的心爱之物，前些年南边的大明朝打仗，一个汉人跑到这避难，阿爸收留了他一些日子，谁想到这人还挺重情义。两年前又找到这儿，说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送了两匹千里良驹给我阿爸，阿爸一再推辞，可这人盛情难却，最终只好收下。”巴特尔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啊，哎，那这两匹马，到底是什么品种啊？”
阿茹娜撅起嘴角，抬头看着天，好像是在极力思考，她说道：“听那人说，好像是从漠西蒙古的一个马贩子手里重金求来的，可花了好多钱呢！不过品种么，我还真不太清楚，反正不是蒙古马，也不是中原马，应该，是西洋马。”巴特尔认真的听，阿茹娜也起了劲儿，认真的说着。
巴特尔问道：“西洋马？西洋，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有蒙古诸部，东边有女真，南边有大明，西南有和硕特，而且周围都是海，西洋，是在西边吗？”
阿茹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道：“你不知道西洋？那我告诉你吧。其实至今真正去过西洋的只有蒙古人和汉人，汉人经常到西洋通商，而我们蒙古人，当年在圣主成吉思汗的统率下，一路打到了西洋呢！不过，西洋这个名字，却是汉人叫的。叫的久了，我们蒙古人也就这么叫了。听说，西洋马一般都很高的！”
巴特尔听的入迷，痴痴的问道：“有多高？”阿茹娜说道：“我不知道，但好像，比蒙古人的马，汉人的马都高！”
巴特尔望着眼前的马儿，叹道：“是好高啊！哎，太阳落山，也是在西边，那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西洋人的地方吗？”
阿茹娜想想后，答道：“应该是吧！反正都在西边。”
巴特尔说道：“真美哪！”
阿茹娜问道：“哪？”
“太阳落山的地方！那儿真美不管那儿是不是西洋，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哪儿看看！”
巴特尔眼神里流露出自信坚定的目光，阿茹娜看向他，傍晚的风，轻抚着她的长发，显出一种蓬乱的美，夕阳的余光也照印在她脸上，显得格外令人陶醉。
她却只是静静的看向巴特尔，那一刻，她心里仿佛有了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出来。好像是心动了一下，却被她感觉到了。她不知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也许，那一刻，这个少年身上的一种奇特的东西，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吸引着她。
而巴特尔只望着西边通红通红的太阳，他心里有了一种壮志雄心，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在这雄壮的时刻，却是柔的。
就像这夕阳，虽然看起来悲壮，却依旧那么令人心醉。
巴特尔看着天边通红的夕阳，静静的看着，眼神清澈的深邃，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在想父亲，故乡的伙伴，或者，仅仅是眼前这个女孩儿？
可是，自己才刚认识这个女孩儿，又怎么会因她而心里平静似水。他也许从这一瞬间，就是这一刹那，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注定好的，或许，他俩很久以前认识，只是分离多年，相互忘却罢了。
巴特尔缓缓低下头，他忽然不敢看女孩儿的脸，在夕阳余辉下，那张清秀的脸庞，又多了几分惊艳，深深刺进自己的脑海里，自己的心里。
那么美得脸庞，好似一帘幽梦，从这一刻开始，永远、悄悄的埋藏在我心里，成了我永远的秘密。我甚至，都没告诉你。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
女孩突然问道：“要不，我带你去附近转转，反正你也是第一次来，熟悉熟悉，怎么样？”巴特尔想抬起头和她说话，但又感到不太自然。
他只好侧着身，对着马儿一旁说道：“好啊，你等会儿我，我回去牵匹马。”
阿茹娜看他侧着身，不太喜欢偏着说话，便刻意把脸凑近巴特尔，两人四目对视，巴特尔仿佛被电了一下，赶紧避开她的双眸。阿茹娜说道：“牵什么呀！你眼前这两匹还不行吗？”
巴特尔双眉一抬，望着这两匹骏马，深吸一口气，他感到舒服多了，也自然多了。这才恢复安闲的神态，他缓缓问道：“这两匹马，既然是你父亲的心爱之物，我们就这么牵去玩儿，你父亲不会怪罪吗？”
阿茹娜笑道：“没事儿，这有什么，他可没那么小气，再说了，两匹马而已，他怎么会怪罪？”
巴特尔这才走到马鞍旁，对阿茹娜说道：“我觉得，还是告诉你阿爸一声吧，我不能那么没有礼貌。”
阿茹娜却回答道：“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我在不就行了嘛，再说我阿爸现在也不在这儿，别管那么多了。”巴特尔正要再反驳几句，阿茹娜却一跨上马，转过身对巴特尔说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优柔寡断，我说没事就没事，你信不过我吗？”
巴特尔听后，正要说些什么，阿茹娜却说道：“别废话了啊，马上天就黑了！”
巴特尔这才上马，拉着马缰，望着阿茹娜，又被这清秀而惊艳的脸庞迷住，不过他却看向前方，慢慢打马走着，阿茹娜紧跟上来，对他说道：“哎，你慢点，不是我带着你吗？”
巴特尔便停住，拉着缰绳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女孩儿，阿茹娜没想到他突然转过身，也同样心里恍惚起来。她好像沉醉了，在眼前，一个被夕阳的余光照耀着的少年，正驾着一匹和他人同样俊美的马儿，在转过身，静静的望着她。她不知道，少年正在想些什么。她的双眼，好像也被阳光闪耀的睁不开来，只是隐隐约约的看见，这个骑着马的少年，若隐若现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她甚至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坐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慢慢走到少年身旁。
少年缓缓说道：“那么，就请你为我带路吧！”
她轻轻的回应着，生怕破坏了这美妙的意境，他们俩都没有挥着马鞭，飞快地驰骋着；相反，两人都轻轻的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却依旧慢慢的、轻轻的骑着马向前走着。他们就这样走在草原上，两人并行同行，都没多什么，轻轻的走着，走着，走着……
草原的晚风，轻抚着少年和少女的衣袖；草原的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慢慢的撒在两人的脸庞；他们脸上不知为何都挂着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朝气，像初生的红日。
女孩微笑着，看向了天边的晚霞，男孩默默转过头，平静的看着女孩。他俩都不知道，看着对方时，自己是什么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虽然不知道，但心里很开心，很平静，也很清澈，很舒服。
巴特尔永远也没忘掉这感觉。
女孩问道：“你说，将来有一天，你真到了太阳落山的地方，能带我一同去看看嘛？”
男孩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轻轻看着女孩儿。
良久，才开口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了那儿，一定也带你去看看。我一定做得到，你等着吧！”
天就这么黑了，来的突然，而又自然。
他们也早已一路往回走着，到了女孩儿的家。
“那，要不要进去坐坐？”阿茹娜问道。巴特尔婉言道：“不用了，我今天很开心，有了你这样一个朋友，不过太晚了，我在不回去，爷爷会担心的。”
阿茹娜轻抿着嘴唇，眨下眼睛，对巴特尔说道：“那好，你先回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再见啦！”
巴特尔微微一笑，说道：“再见！”
说着，两人依次转身走了。
在女孩眼里，巴特尔消失在了黑暗深处；而在巴特尔看来，女孩虽走进了她家的蒙古包，却再没走出自己的心。
静静的夜，漫天的繁星，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夜空，草原上的儿女情长，都在这夜里的光影之中，缠缠绵绵。
谁说若如初见——
那时静好流年！
这是巴特尔后来心里所说的，也是想对女孩说的，却在也没能说出来。
在许多年后的某个夜晚，无数个夜晚，巴特尔都会看着漫天的繁星，对自己说这这句话，流着泪，慢慢进入梦境。
梦里，他又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儿骑着马儿，轻轻的走在黄昏的草原上。一直走着，一直走着，一直走着……
从未停歇，他们并没有过多说着真么，只是一直走着，一直未微笑着。
巴特尔无数次的说着，谁说若如初见——
那时静好流年，那时静好流年……那时静好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