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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暮色中

我不能形容黄昏的漫长。从夕阳沉甸甸地坠在西天时世界的金黄,到太阳完全陷没地平线后世界的清亮,再到星斗浮显并且越来越明亮时世界的越来越幽深 —这段时间里,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啊!喝茶,赶牛,挤奶,给即将归圈的羊垫“褥子”,准备晚餐。再一遍又一遍爬上北面的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再远远上前迎接……再慢慢随着羊群回家……

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成为银白锋利的月亮。而这银白的月亮又越来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圆,光芒暗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

对牧人来说,黄昏的意味更丰富浓重吧?他孤独地赶着羊群慢慢走向驻地。一整天没说话了,又冷又饿。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羊比他更为急切,低着头只管向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这时,牧人看到家人远远前来迎接,又该是怎样的轻松和欢喜!他忍不住唱起歌来。

傍晚,在家的人们结束所有工作后,回到地窝子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羊群回来的消息。我一个人站在北面沙丘上,向东方张望。远远地,羊群似乎过来了。又等了很久,才清晰地看到它们涌动的身影,约一公里多远,于是赶紧回去报告消息。再回到沙丘上,拔下插在那里的一根长鞭,眼望着羊群,遥遥上前迎接。

翻过了两道低矮的沙丘后,却又看到羊群原地不动地散开了,在暗下去的空气里继续啃草。新什别克骑在马上,静立着一动不动,似乎不忍驱赶正在吃草的羊。于是我也停了下来,远远看着,怕一走过去,羊就停止吃草,起身赶路了。

新什别克看到我后,下了马,牵马向我走来,并说出了今天出门放羊后的第一句话:“你好吗,姑娘?”我也赶紧问候,却一时无话。两人一起看着暮色里的羊群。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羊,吃呢!”用的却是汉语,意思是羊还在吃草,再等一等。

然而羊还是被惊扰了,抬起头,不安地彼此靠拢,渐渐朝着家的方向挪动。我们俩并排站在沉暗的天光中,仍然无话可说。突然,他用毡筒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子,问道:“这个汉语怎么说?”我说:“沙子。”他低声默念了一遍。又问我雪和草分别怎么说,再晃了晃手里的马鞭,问我又该怎么说。我一一告诉了他,但知道他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也未必真的想学习,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刚刚结束了寂寞又冷清的一天啊。

我们各走在羊群一端,随之慢慢向西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羊群渐渐加快了速度。

突然,他在另一端高声唱起歌来:“每一天啊,每一天!每一天啊!每一天……”

远处,我们高高站在沙丘上的假人像是向这边俯身过来,一面倾听,一边仔细地辨认着我们。

若迎接的是居麻,他话就多了,不停地向我灌输各种放羊的常识。

因为他认定我不会无缘无故来冬窝子,肯定有原因,肯定是来学放羊的。

他对我说,晚上回家时,一定要慢慢地走,不能赶得太快。因为羊吃了一天的草,肚子太饱了,跑动起来的话,夜里肚子会受凉。

说完,他飞快地打马向家跑去,留我一个在荒野中慢慢地赶羊。

他跑了几步,又转身强调:“千万不能跑!” —再高歌而去。

时候尚早。单独的一个人,赶着羊群走在单独的月亮之下,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前方是单独的夕阳。

—都说月亮所呈现出来的形状是地球被太阳投射到月球上的阴影。可眼下太阳明明和月亮那么地靠近,而地球在我这边。

—三者的平面位置明明呈锐角三角形嘛……

而且,等太阳落山后,那半弯月亮仍以同样的角度挂在天上,扭也不扭一下,真是搞不清……

再一想,天文学家们说的肯定不会有错。大约大气层的折射就是这样的效果吧?

当太阳完全落山后,一尘不染的天空倒扣在大地上,天与地的嵌合之处从青色过渡到红色,再往上是白色,再往上是最后的白昼的蓝。再往上,是陡然明月,和单独的一颗乔里潘星。

于是走着走着,也忍不住唱起歌来。

有时胡尔马西也会与我同行,一起前去迎接羊群。漫长一路上,这小子总对我说这说那的,也不顾我听不听得懂。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管他说什么都且答应着,并报以微笑,令他非常满意。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无言前行。

然后他突然问:“你的外套多少钱?”

我说一百五十元。

他继续期待着。

我就只好也问他:“那你的衣服多少钱呢?”

他说:“我的一百元。 ”

又捏捏我的胳膊:“还可以,挺厚的。 ”

我无从回应,只好也捏一下他的袖子,也说:“也可以,也挺厚。 ”

接下来又是沉默。羊群仍遥遥无踪。

他开始唱起歌来。

走到一处凹地,他突然停下,指着在雪地里横亘而过的一串乒乓球大小的足迹,告诉我,不久前有一只鹅喉羚从这里经过。

突然,我觉得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孤独。

自从隔壁家的男孩热合买得罕进入荒野后,通常都是我俩结伴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他也会不停问我:“你的衣服多少钱?鞋子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另外他一直想弄清我是干什么的,但我实在说不清。他只好每天都问一遍。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黄河”在哪里,我便指向东南方向。然后他又问我北京在哪里,我往同样的方向指了指。他放慢脚步,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好像真的看到了黄河和北京。但那神情并无向往之意,而是感慨—好远啊!

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放羊的老汉作为劳模去了趟北京。回来后,大家问他:“北京好不好?”他遗憾地说:“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

北京又怎样?黄河又怎样?此刻,我们的假人俯视着的沙窝子才是这世界的中心。

和努滚去赶羊的一路上就热闹多了,小姑娘又唱又跳又说又闹的,还拼命问我认不认识某某。我说不认识。她又问:那某某呢?我还是不认识。接下来她列举了一大堆名字,我当然统统不认识了。她很失望,因为不能把我纳入她的人际圈里。

这样的暮色中,却很少能和加玛同行,她得干家里的事情,做饭、找骆驼。

偶尔的几次,总是在她的歌声中度过。她那点小小的表现欲啊,只能在荒野里尽情地展示。就这样,唱之前还要扭捏再三,装出想听我唱歌,先请我唱。我说:“还是你先唱吧。”她便一首一首唱个没完,越唱越自在。

我很喜欢加玛的歌声。她的嗓音虽平凡却充满深情,唱出的旋律又总是优美的,在旷野里听来,分外动耳摇心。

我们走在沉默的羊群两端,她的歌声在不远处平稳悠长地绽放,源源不断地舒展,展开长长一缕说不清的意味。有一次,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下来告诉我:她们这里的哈萨克姑娘过了二十一二,就是老姑娘了。而她,马上二十岁了……

加玛正处在成为妇人或老姑娘之前最鲜美最自在的青春时光里,却一直没有对象,甚至没有可思念的人。她说,来提亲的人很少,因家里太穷,自己条件也不太好……

接下来,她话头一转,突然仔细地向我历数往下羊群会经过的地方:三月,雪一化净就启程北上。在乌伦古河一带驻扎几天后,再穿过河北岸广阔的戈壁,慢慢赶往 216国道线的“九十二公里处”,在那里接春羔和春犊。停驻一个月后再渡过额尔齐斯河,停在南岸的达拉吾孜。接下来是前山丘陵地带的喀吾图。再沿着喀吾图东南面的哈拉苏进入冬库尔山谷。再接着往深山走,一直抵达后山边界处的杰勒苏……全是旷野,全是山林。一年下来,在人群聚集(也只聚集着两三个村子)的春秋定居点停留的时间也就十来天……全是孤独,全是等待……但她又继续唱起歌来。

嗯,加玛说二十二岁就是老姑娘了,弄得大姐我也伤感起来……大姐我三十二,岂不比老姑娘还要老十倍?……

还有许多寂静悠长的黄昏里,我们等待羊群归来,等得心焦。新什别克站在东面沙丘上,手持望远镜久久凝视着东方。看我走到了近旁,一时无话,便为我指向大地的四个方向,告诉我骆驼在哪里,马又在哪里。

太阳完全沉没后,夜色从大地向天空升涨。在几近满月的月光下,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月光只照亮了天空和双手。侧耳倾听,什么都听不到。但新什别克指向东方,说: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果然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居麻的吆喝声,慢慢地才看清了羊群的涌动。而骆驼们安然卧在羊的归途中,动也不动。羊群经过骆驼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流水一样分开,绕过它们继续向前涌动。月光照着这些羊群里的骆驼,一个个跟恐龙一样,直直地耸着长脖子,瞪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东面最高的那座沙丘是什么样的舞台呢?世界是怎样的幕布?……我总是站在上面,转身四望。看到西天最激动,满天云霞像条条大河,全部涌向落日,仿佛那里是世界旋涡的中心。而落日已经沉没许久了。

我看到西方晚霞中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在远远的沙梁上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又下了马,和马并立着站了许久。我脸冻得发疼,可他和马一动不动。

看到扎达徒步走向遥远的羊群,边走边唱歌。人走得只剩一个小点了,歌声却还在继续。

看到新什别克驾马奔向西南面的沙梁,远处的骆驼三三两两地静立。

看到加玛埋首蹲在地窝子前,就着昏暗的天光,用草枝在沙地上练习写汉字,还不时掏出口袋里的小纸条对照一番。再重新抹去,重新默写。

看到嫂子扭动腰胯,跟着晚归的牛群从白色的雪地走向黑色的沙窝子。

看到夜色继续从大地向天空升涨。小半个月亮斜搁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雪地晶莹闪亮。天上是深蓝的星空,地上是白色的星空。

……

那么多的时候,站在那里看啊看啊,却怎么也看不到羊群的影子……却突然发现视野中有细微的亮光一闪,以为眼花了。可过了一会儿,又闪了一下。定睛仔细地看时,那闪光的频率高了起来,开始忽闪忽闪。过了好一会儿,越来越明亮了,果然来了一辆车!这时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知前来的是摩托还是汽车。耐心地期待了好半天,才看它绕着圈子从荒野深处渐渐靠近,是汽车!那时的激动啊……会是谁来探访我们的沙窝子呢?还是开着车来的,多气派!……可是,没一会儿,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灯光拐向东方,很快消失……发动机的轰鸣声却一直回响在附近。

我以很长时间注意那车,一时忘了寒冷。新什别克说,走吧,羊到了。我连忙问:在哪里?他在暮色中指了指。我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多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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