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荒野最初的日子里，在我帮着赶了三天小牛之后，居麻便在晚餐桌上宣布：从此小牛就全部交给李娟了！真是责任重大。于是每天我一有空就爬到东面沙丘上，盯牢这三个难兄难弟的动向。一有不好的苗头，就立刻冲上前制止。所谓不好的苗头，就是大牛和小牛在傍晚回家前提前会合。
有两次危急时分，大牛和小牛隔着浅浅的北面沙梁遥遥打照面了！我惊慌失措，穷追猛赶，累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扁桃腺都快炸掉了。远远地，嫂子看我打了这个赶那个，没头苍蝇一样东扑西颠、团团打转……忍不住大喊：“行啦！行啦！安拉啊……”
后来才知碰到这种情况要讲技巧的，硬分哪里能分得开？只能由着它们会合，等大牛小牛成双成对走到一起就好收拾了，那时再一起往家里赶。走动着的小牛是顾不上干坏事的。
小牛会干什么坏事呢？其实，也就是喝点妈妈的奶水而已……但是如果由着它喝完奶水，我们接下来一整天就只能喝黑茶了……
对不起，小牛，虽然你还小，还在长身体，但我们也需要牛奶的安慰啊，我们也过得很艰难，就只好克扣你的口粮了……
但不知为何，归来的小牛总是一身甜甜浓浓的乳香味。总是疑心它们白天偷喝了妈妈的奶。可我盯得那么紧，哪有机会下手？
晚归无论是对大牛还是小牛，都是幸福而急切的事吧。因为沙窝子里有温暖的牛棚，有营养餐。对小牛来说，还有最爱的牛妈妈；对牛妈妈来说，还有最爱的牛宝宝。
傍晚，牛群里最先掉头回家的一定是身为母亲的奶牛。它们一动身，其他牛也只好告别枯草，陆续跟上。离家越近，牛妈妈们越是激动不已。到了最后的几百米时，它们就开始奔跑了！边跑边大声呼唤。小牛也在另一个方向焦急地回应，向着各自的妈妈笔直冲去……
可相聚后又能怎样！一相聚就得被牧人上绑了，由着嫂子挤牛奶。嫂子挤之前先牵来小牛吮几口，再系住小牛，当着小牛的面开始挤奶。挤完后，再放开小牛，让它啜饮最后的几口。真凄惨……
挤牛奶的时光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孩子们一起上阵，大呼小叫地赶牛、系牛。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安顿好牛群。那时候的居麻则非常愉快，长时间凝视单腿跪在母牛肚子下“刷刷”挤奶的嫂子，像在过目自己一生的财富。他走过去用手拍拍一头小牛的肚子，满意地骂了一声，说：“吃得饱得很嘛！”再拍拍另一头小牛的肚子，却没吭声。
他指着正在挤奶的花脸母牛说：“去年冬天，太冷了，它冻坏了三个奶头，到现在都不出奶……”可想当时它受到的痛苦！他又指着另一头紧紧依偎着牛宝宝的黑白花奶牛说：“去年冬天，它的娃娃冻死了。”又指指小牛：“它的妈妈也冻死了。 ”
—于是大家试着把这只可怜的小牛牵去吮吸同样可怜的母牛的奶头。不知为何，母牛立刻接受了这个孩子。从此它们成了真正的母子。一到傍晚，黑白花牛的思念与其他母亲一样浓烈，总是跑在伙伴们的最前面。远远地一看到牛宝宝，欢喜得 —欢喜得全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事了！牛为什么不能站立呢？牛为什么没有双臂呢？如果可以的话，奶牛母子所展示的拥抱将是这世界上最热烈最深情的拥抱！
想想看：每天一大早就把大牛赶向荒野，不让母子见面。只在挤奶时，才允许它们相处十来分钟。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啊！只有这十来分钟的相聚……
然而天气越来越冷了，有那么一两天，小牛回来得早的话，顾不上等待母亲就一头钻进小牛圈，死活也赶不出来。冷得连妈妈的奶都顾不上喝了！
小牛肯定是所有牲畜里最怕冷的。大牛回来时，再冷的天，也会绕着羊圈牛圈兜几圈，啃吃一会儿沙窝子附近的干牛粪和干马粪 —在草料不足的时候，牲畜粪便也是能充饥的。
别说小牛，最冷的那几天，大牛都有些招架不住，隔壁的牛总想方设法往我家牛圈钻，他家的牛圈之前一直敞着顶……不止是我，居麻对此也很不满。他说：几块钱的东西，有啥舍不得的！”
“塑料布嘛，坏了就坏了，
小牛虽然最调皮，最可恶，最不讲道理，但也是最可怜的。不但整天见不着妈妈，喝不了几口乳汁，还得挨冷受冻，还长了一身脏兮兮的疮—也不晓得是什么疮，像糊着脏泥巴一样，结实又粗糙，一剥开就流血。一定非常难受……嫂子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化开一小块黄油，抹在那些疮疤上。
况且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不测。有一次一头小牛脖子上挽着的缰绳松了，打有结儿的一端垂下来，不知怎的卡在小牛蹄的两瓣蹄缝间。绳子又短，它只能低着头，塌着背，被缰绳拉扯着，一瘸一瘸慢慢走，远远落在最后。尤其爬沙丘时，简直是跪着爬上去的……细细的蹄瓣被绳结勒着，该多疼！也不知勒了多久了……从那以后，每天早上赶小牛出圈前，我都会仔细地检查一番缰绳，挽得结结实实。
在最冷最冷的时节，黑白花牛开始对养子有所抵触，不乐意哺乳它，老是顶它。而另一头小牛无意中吃了一点妈妈的营养餐后，立刻上了瘾，竟然拒绝喝奶，无论嫂子如何按着它的脑袋，强迫它靠近花脸牛的乳房，它也不为所动。嫂子气坏了。
不过两只小牛一岁了，也到该断奶的时候了。
之后的黄昏里，挤奶成了很容易的事，因为不用再系小牛了，不用再苦苦和这群小家伙作斗争。但白天里仍然会把大小牛隔绝开来放牧。从此，小牛们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看起来小牛很轻易地就习惯了没有妈妈这件事，可妈妈们却很难习惯没有宝宝……一到黄昏，它们仍然第一个急急忙忙往家赶，一眼望见我们的沙窝子时，仍然焦急地呼唤不休……很久很久以后，甚至它们也忘记小牛了，却仍深深地记得早早回家的事。
一个月后，有一次小牛回来得特别晚，那只正等待挤奶的黑白花奶牛不知怎么的，突然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宝宝，像突然想起了一切似的，不顾一切奔过去闻它，舔它。但小牛无动于衷，已经不认得妈妈了。
虽然这是生命必经的历程，但还是令人难过。
每天系牛时，嫂子根据每头牛的体质安排床位，从最温暖的牛圈深处，一直到漏风的牛圈门口，依次安排着哺乳期的奶牛、奶牛、小公牛。但总有些家伙对床位的安排有意见，非往里挤不可。而且一旦挤到最里面，便堵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靠近就顶谁。每天系牛时，嫂子就像在搏斗一样，拳打脚踢，骂个不停。
一直感到奇怪的是，每次嫂子都会第一个系那头大黑牛，给它安排最好的床位，可它明明看上去最壮实嘛……直到它产下宝宝，才知道原来是位孕妇啊。
黑牛宝宝是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出生的。一大早，出去赶大牛的嫂子把消息带回了地窝子。我大喜，放下茶碗就跑去看。原来刚出生的小牛比狗大不了多少，瘦骨嶙峋，眼睛却贼大贼大，肚子上拖着长长的、脏脏的脐带。这会儿大黑牛肚子全瘪了，松垮垮晃悠悠地垂着，原来竟是这么瘦的一头牛！
大黑牛无限爱怜地舔着宝宝，一点也不嫌弃这个又湿又丑的小东西。小牛四条腿细得站都站不稳，撑都撑不起身子，还想拼命躲我。居麻高兴地说：“别看今天不能走路，等明天就能慢慢走了，后天就快快地走，到了大后天，李娟你抓都抓不住！”
大牛圈太冷，嫂子把它抱回了地窝子。大黑牛非常生气，草也不吃了，堵在地窝子门口哪也不去，愤怒地吼叫了好几天。我都替它伤心。刚刚生了宝宝，得赶紧吃点东西补充补充啊。（有一件事不晓得居麻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他们把牛胎盘扔了，不让母牛吃。他们说吃了这个，不下奶水。可据我所知，刚分娩完的母兽，吞吃自己的胎盘是天性，是产后最重要的一项进补……）
小牛大约不知外面抗议的那个吼声是为着自己。它无动于衷地生着闷气，卧在天窗下的粪土上，干瞪着眼睛，下颏平搁在地上，鼻子挤得皱皱的，发不完的呆。
大黑牛头两天坚决不离开我们的地窝子，堵在门口，恨恨地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出来的人，还咬坏了我挂在门口的温度计，踩坏了我们的塑料天窗，挤倒了天线锅。到了第三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只好跟着大部队同去吃草，但只吃了两个小时就独自赶回，继续堵在门口示威。示一会儿威又饿了，又去追赶大部队。刚填饱肚子，又心事重重往家赶……可真能折腾！
就在第三天，大黑牛下奶了。我把小牛抱出地窝子让它吮吸，真重，三十斤左右！牛妈妈的肚子长时间以来撑着这么大一块东西，一定很累，而且还要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去找草吃……
既然大黑牛下奶了，嫂子就下狠心挤了一大舀子！于是我第一次吃到了牛初乳。很不可思议 —黄澄澄的，又浓又黏，根本煮不成，只能放在锅里蒸。蒸出来跟鸡蛋羹一样，却比鸡蛋羹瓷实多了，味道也和鸡蛋羹差不多，却没什么奶味！奶羹放在餐布中央，大家使用同一根勺子舀着吃。小牛在床边气呼呼地卧着，可能知道我们在吃它的口粮。
可是谁教它自己不好好吃饭呢？好像这个陌生的世界远比妈妈的奶水更有吸引力似的。总是没喝几口就烦了，掉头就跑，害牛妈妈跟在后面追，边追边苦苦呼唤。
居麻说的真不错！果然，才到了第四天就抓不住这小家伙了，满世界撒欢！到了第五天，又学会了一项本领：跳跃。边尥着蹶子蹦跳边跑，出尽了风头，所有大牛小牛都扭头诧异地看它。而它居然还认不得妈妈！一路过其他大牛，不管是公是母，就凑到人家肚皮下寻找乳头，因此老是挨顶。并且争强好斗，一看到另外三头小牛就冲过去挑衅（估计它也晓得大牛不好惹……），可怜头上光秃秃的，连角也没来得及长，哪里是其他牛的对手！
总之小牛很快爱上了外面的世界，才开始还需要人把它抱出去，后来一开门，就自己往地面上跳。一出去就一圈一圈地展开田径运动，它的妈妈则焦急地紧跟其后，一圈一圈地边喊边追。唉，每天放风时间那么少，哪里顾得上喝奶呢！真是为之担忧，连小婴儿喀拉哈西每天都得喝很多遍奶呢，它才刚出生一个礼拜啊，一天却只喝一两次，真能忍饥挨饿。
居麻说小牛十几天后就能自己吃草了。于是扎达采回了一大束荡漾草，用绳子系了挂在天窗下。柔软的荡漾草是冬天里最好的饲草，所有牛都爱吃。可毕竟是干草，是粗糙的，而小牛的嘴唇那么柔嫩。唉，还是夏牧场出生的小牛有福，满地都是青草。
果然，那把草悬挂了一个多礼拜后，小牛真的抬头去咬它了！我第一个发现这事，赶紧通知大家。在所有人的凝视中，它果然又抬头咬了第二口。大家都高兴极了。
到了第二十天，小牛骨架匀实了许多，皮毛也更浓密了，显得更加漂亮神气 —黑鼻子亮晶晶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像小狗一样支棱着大大的耳朵。但脾气仍然很坏，在放风之外的时间里，永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谁也不搭理。
托小牛的福，那段时间我们真幸福！每天都能喝到浓浓的奶茶……刚分娩小牛的母牛产奶量可真高！
可惜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在二月中旬一个温暖的日子里，居麻的亲戚雇车从阿克哈拉赶来，接走了黑牛母子。因为他家有刚出生的婴儿，更加需要牛奶……冬天里的牛奶是非常宝贵的。
那时离我们拔营北迁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小的牛，怕是经不起数百公里的长途跋涉，正好托这家亲戚先照顾着。牛奶嘛，就算是补贴费喽。
男人们把大黑牛绑在那辆北京吉普的小车斗上，给它披了条旧毯子，象征性地用来遮挡一路寒风。小牛则给绑成一小团，用毡子裹了，塞进一只编织袋里，再塞在车后座下……谁叫它小呢！这一路真够受的。要是一个人的话，这么蜷一路，浑身麻也麻死了。
因为牛要走了，嫂子又下狠心挤了一大锅奶！让我们连着喝了三天的好奶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