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正是因为迷雾，你们现在才能安然无恙。掌握好时机最重要。”维库斯说道。
“那要是时机不对，会怎么样？”格雷戈尔问道，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我们就得忙着掩埋尸体，而不是迎接客人了。”维库斯轻声说道，“其实，那种情况才是最普遍的。你，一个活着的地上人，再加上你妹妹，一起平安地到我们这儿来，还是头一回。”
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宫殿，格雷戈尔一直抱着小靴子，手都开始颤抖了。但他不想把妹妹放下，路两边全是燃烧着的火把，这时候放下她可不安全。
他们渐渐走近那座辉煌的建筑。格雷戈尔注意到，建筑的墙壁上什么雕刻也没有，光滑得好似玻璃，最低的窗户离地面也有六十米远。这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他说不出来，似乎缺了点什么。“这儿没门啊！”他恍然大悟。
“是的，”维库斯说道，“那些缺乏强敌的家伙才会在墙上开个门。在这儿，就算是技艺最娴熟的攀登者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格雷戈尔摸了摸光滑的石墙表面，居然没有一道裂缝，甚至连最细微的划痕都没有。“那你们怎么进去？”
“我们一般都飞进去，但一只蝙蝠恐怕载不了我们……”维库斯指指头顶。格雷戈尔的脖子向上仰起，看见一面巨大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平台被迅速放下。这个台子被绳索牢牢拴住，在离地面还有一尺的高度停了下来，维库斯走了上去。
格雷戈尔抱着小靴子也爬了上去，最近这次落入地下王国的经历，让他对登高心有余悸。他们刚一上去，平台就迅速往上升起，格雷戈尔急忙抓住旁边的绳索稳住自己。维库斯则镇定地站在他面前，双手抱着胸——他怀里可没有一个老是扭来扭去的两岁孩子，而且他乘坐这玩意儿肯定有无数次了。
平台上升的速度很快，却很稳，不一会儿就停在了窗户前。窗户前面有一个小小的石阶。格雷戈尔抱着小靴子，走进了一间有着拱形天花板的大房间里。房间里站着三个地底人，正等着他们。这三个人同样皮肤苍白，眼睛呈紫色。
“不好意思来迟了。”维库斯向地底人点点头，“来见一下地上人格雷戈尔和小靴子吧，他们是兄妹，刚从上面掉下来。请给他们好好洗个澡，再带他们去圣殿。”维库斯说完就迈开大步走了出去，没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格雷戈尔和地底人尴尬地看着彼此。他们身上既没有卢克萨的傲慢，也没有维库斯不失随和的威严。“他们就是普通人嘛。”他暗想，“我敢打赌，我觉得他们很奇怪，他们肯定也觉得我们古怪。”
“很高兴见到你们。”格雷戈尔首先开口，他把小靴子换到左边抱，“小靴子，跟他们说‘你们好’。”
“你们好！”小靴子冲着地底人招招手，一脸愉悦，“你好！你好！你也好啊！”
地底人脸上的矜持像锅里的黄油一样融化了，他们笑了起来，身体也不再僵硬。格雷戈尔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妈妈曾经说过，在小靴子眼里，永远都没有陌生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朋友。
格雷戈尔有时也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他有几个好朋友，但在学校时他会尽量避免让自己加入某个小圈子里。尽管如此，每逢吃午饭，麻烦总会如期而至。他本该和田径队或者乐队的同学坐一桌，但他偏偏和经常参加学校演出的安吉丽娜坐在一块，有时则是和拉里……但大部分时候是他自己独处一隅。所以那些不了解格雷戈尔的人都觉得他很自大，其实他只是想给自己留点私人空间而已。自从爸爸离开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对别人敞开心扉。不过就算在爸爸消失前，他的性格也不像小靴子那么随意。
一个看上去约摸十五岁大的女孩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说：“我叫达尔西特，我可以带你去吗，小靴子？你想洗个澡吗？”小靴子看着格雷戈尔，征求他的同意。
“没问题啊，洗澡时间到了！你想洗个澡吗，小靴子？”格雷戈尔问道。
“是——的！”小靴子高兴地喊道，“洗澡！”并伸着小手让达尔西特抱，达尔西特轻柔地从格雷戈尔怀里接过她。
“这是马雷斯，这是珀迪塔。”达尔西特向格雷戈尔介绍她身边的一男一女。他们身高体壮，虽然身上没佩带武器，但格雷戈尔猜想他们应该是护卫。
“嘿！”他打了个招呼。
马雷斯和珀迪塔礼貌而友好地向他点点头。
达尔西特皱起鼻子，挠了挠小靴子的肚皮。“你需要一块干净的兜布。”她说。
格雷戈尔明白她说的“兜布”是什么。“哦，是的，她需要换尿布了。”小靴子已经穿了好一会儿脏尿布了，“要不她身上就要长疹子了。”
“我便便！”小靴子拽着自己的尿布说，一点歉意都没有。“我会照顾她的。”达尔西特被她逗乐了。格雷戈尔禁不住想，她比卢克萨友好多了。“你会和我一起去水边吗，地上人格雷戈尔？”
“是的，多谢，我会跟您一起去水边的。”格雷戈尔答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回答得太过正式了，想想之前那些易怒的蟑螂，他现在可不希望地底人认为他在用这种方式嘲笑他们。“我是说，好啊，谢谢你了。”他改口道。
达尔西特点点头，与他并排向前走去。马雷斯和珀迪塔跟在他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他们是护卫，没关系的。”格雷戈尔心想。
一行人离开入口处的房间，走进一条宽敞的走廊。他们走过一扇扇拱门，穿过几个大房间，爬过几段楼梯，又进入一个大厅。格雷戈尔很快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张地图才能辨清方位。他当然可以问别人，但如果想逃跑的话，这就行不通了。他们称他为客人，但这改变不了他和小靴子的囚徒身份。客人随时都可以离开，囚徒就只能逃跑了，而他就是这么盘算的。
可该怎么做呢？就算他能找到走回平台的路，也没人愿意放他下去，要他从六十几米高的地方跳下去是不现实的。“肯定有其他逃离宫殿的路线。”格雷戈尔想，“一定有的……”
“我以前从没见过地上人。”达尔西特的话打断了格雷戈尔的思绪，“要不是这个宝宝，我还见不到你呢。”
“因为小靴子？”格雷戈尔不解。
“我负责照顾这里的小孩子。”达尔西特答道，“通常不会遇到像地上人这么重要的人。”她害羞地说。
“嗯，这可太糟糕了，达尔西特。”格雷戈尔说，“因为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友好的人了。”
达尔西特的脸一下红了。她的皮肤变成了绯红色，就像熟透的西瓜一样。而且不止双颊泛起红晕，连手指尖都变红了！
“哦，”她结巴道，一副尴尬的神情，“这话太重了，我承受不起啊。”在他们身后的两个护卫，此时也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格雷戈尔想，也许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过分了。也许在这里，你不能称赞一个保姆，夸她比女王还好，即使是实话也不该说。从现在开始，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辞。
正在这时，达尔西特停下脚步。格雷戈尔听见了水声，大厅里还飘荡着雾气。
“这一定是浴室了。”他想。他朝里面看了看，发现房间被一堵墙分成两个部分。
“我带小靴子去洗澡了，你就从这儿进去。”达尔西特指了指里面。
格雷戈尔想，另外一边一定是女孩洗澡的地方，这边是男孩的，就像学校的更衣室一样。也许他应该和小靴子待在一起，但又觉得他应该信任达尔西特，并且他也不想再让她难过。“好的，小靴子，一会儿见！”
“再——见！”小靴子趴在达尔西特的肩头向他挥手。显然，她一点都不担心要和他分开。
格雷戈尔向右边走去。这的确有点像更衣室，只不过比更衣室更华丽，气味也更好。墙壁上雕刻着各种颇具异域风情的生物，油灯投射出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好吧，这里至少得有个板凳和寄物柜吧。”接着，他瞥到房间一边有一排石板凳和几个敞开的小橱柜。
马雷斯跟着他走了进来，他拘谨地说：“这边是更衣室，那边可以泡个澡，休息下。您需要什么东西吗，地上人格雷戈尔？我去帮您取来。”
“不，谢谢了，我想我自己能搞定。”格雷戈尔说道。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叫我们，我们在大厅里等候您。”地底人低下头，退到门外。格雷戈尔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不由得长吁一口气，能一个人独自待会儿真好。
他迅速查看了一下这个地方。休息室里有一把坚固的石头椅子，中间设计成缺口状，里面有一小股溪流不停地流淌。“哦，这一定是马桶。”他想。
清洁室里有一个冒着蒸汽的小水池，几级石阶顺势而下，延伸至水中。空气里香气四溢。他一想到要进在水里洗个热水澡，顿觉浑身酸痛。
格雷戈尔迅速跑回更衣室，脱掉汗湿的衣服。他很不自然地去厕所那边解了个小便，急匆匆地跑回水池。他用脚趾试了试水温，便缓慢地走进雾气腾腾深至腰际的水中。水池里竟然有一圈长凳，供人坐着洗浴。格雷戈尔坐了上去，水正好和耳朵齐平。
水流冲刷着他，他僵硬的肩膀和后背放松下来。格雷戈尔用手劈开水面，水从指间流下。就像厕所里的流水系统一样，水池里的水也从一边流入，又从另一端流出。
“这一定是地下的溪水。”他想。
他坐得直直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水是从一个地方冒出来的！又流到另一个地方去！
如果水能从这个宫殿进出，也许他也可以……
格雷戈尔在水池边发现了一碗胶状物，便用一块海绵沾着那东西用力擦洗身体。为了彻底除去自己身上地上人的气味，他给头发打上泡沫，连耳朵里面都仔细洗了一下。如果他想逃跑的话，一定要让自己尽可能地不显眼才行。
水池边有一排挂钩，上面挂着一排白色的毛巾。毛巾是用厚厚的布料织成的，格雷戈尔辨别不出是什么材料。“肯定不是棉布。”他嘟囔着。毛巾很柔软，吸水性能也极佳，他们家那几块用得磨掉毛的薄毛巾根本没法与之相比。
他走回更衣室，弄干头发，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一套整洁的烟蓝色服装——一件汗衫，一条裤子，还有一件应该是内衣，整齐地叠放在那里。衣服的质地比毛巾更为精细，布料摸上去柔滑如丝。“这是什么料子？”他边想边穿上衣服。
他把脚伸进一双崭新的草编凉鞋里，走出更衣室。马雷斯和珀迪塔正在等他。
“我的衣服呢？”格雷戈尔问道。
“已经被烧掉了。”马雷斯不安地答道。格雷戈尔看出，马雷斯很怕他会生气。
“把衣服留着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珀迪塔解释道，“烧成灰就没有气味了。”
格雷戈尔耸耸肩，表示毫不在意。“很好，”他说，“这些衣服很适合我。”
马雷斯和珀迪塔看起来很是感激。“等再吃几天我们的食物，你身上的地上人气味就完全没了。”珀迪塔鼓励道。
“听起来真不错。”格雷戈尔干巴巴地说。这些地底人对他的地上人气味真是上心。
达尔西特从左边的浴室出来了，怀里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小靴子，小靴子兴奋地大声尖叫。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玫瑰色汗衫，戴着干净的尿布，材料和格雷戈尔的浴巾一样。她伸出一条腿，指着脚上的新凉鞋，对格雷戈尔喊道：“凉——鞋！”
格雷戈尔也伸出一只脚，给她看自己的鞋子，“我也有一双！”他想他们也一定把小靴子的衣服烧了。格雷戈尔努力回忆小靴子之前穿的衣服，以便日后好向妈妈解释——一块脏尿布，没什么损失；一双磨破的粉色凉鞋，她的脚丫早就伸到鞋子外面去了，也不重要；一件脏兮兮的汗衫。烧了就烧了吧。
格雷戈尔不知道到时该如何跟妈妈解释地下王国的事，如果直接告诉她实情，她一定会被吓死。等他们回到洗衣房后，他一定要想个好的理由。他们回去得越早，故事就越好编。
小靴子张开双臂，格雷戈尔把她抱了过来，将鼻子贴在她潮湿的发卷上。现在她闻起来很清香，有点大海的气息。“她长得很好，”达尔西特说道，“你的手臂肯定很累。”说完她又跑进更衣室，再次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裹——是个婴儿背包。背包设计得合理舒适，小靴子可以坐在里面，还能从他的肩膀后探头往前看。他以前看过有人用这种特别设计的背包背婴儿，但他贫寒的家境承担不起。
“多谢。”他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到时候把小靴子往身上一背就能逃跑了，这可比抱着跑轻松多了。
达尔西特领着他们爬过几段楼梯，又穿过几个迷宫一样的大厅，在一个长长的通往阳台的房间里停了下来。
“我们称这里为圣殿。”达尔西特说道。
“我想你们忘记给它加盖屋顶了。”格雷戈尔评论道。这里的墙壁都装潢得美轮美奂，但头顶上却空空的，能直接看到黑乎乎的洞壁。
达尔西特笑了，“哦，不是的，我们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我们常在这儿举行活动，这种设计可以让蝙蝠一次全都飞进来。”格雷戈尔想象一下数百只蝙蝠从城堡下蜂涌飞入，确实是个拥堵混乱的场面。这种敞口式设计确实有它的道理。
维库斯正在阳台边等候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的年龄和格雷戈尔奶奶差不多，但奶奶已弯腰驼背，腿脚因受关节炎的折磨而不再灵便。但眼前的这个妇人却腰杆笔直，看起来很有气势。
“地上人格雷戈尔和小靴子，这是我的妻子，索罗维特。”维库斯介绍道。
“你好。”格雷戈尔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那妇人却走上前来，将双手递给格雷戈尔。这个动作让他很吃惊，自从他来到地下王国后，还没人这般盛情地欢迎过他。
“欢迎你，格雷戈尔。欢迎你，小靴子。”妇人用低沉而温暖的声音说道，“你来到我们中间，是我们的荣幸。”
“谢谢。”格雷戈尔含糊不清地回应道。索罗维特的举动让他很困惑，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是阶下囚，而是座上宾。
“嘿，你好！”小靴子喊道。索罗维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
“维库斯跟我说你急着想回家。一想到我们不能立即帮你达成心愿，我就感到痛心，但你今晚就想回到地面上，是不可能的。”她说，“你们来到地下王国的新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想大家都想看看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什么怪物一样。嗯，他们最好动作快点。”格雷戈尔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那我这就下去看看。”
维库斯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围着阳台一圈的矮墙旁。“来，过来，这里的视野更好。”他说。
格雷戈尔走到维库斯身边，他的胃里一阵痉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阳台似乎是挂在宫殿外面的，脚下的地板将他与下面晕眩的世界分隔开。
“别害怕，这儿修建得相当牢固。”维库斯说道。
格雷戈尔点点头，但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要是这玩意儿坍塌掉下去了，他还有机会跑回圣殿。“这儿的视野就挺好的。”他说道。他没说谎。
从这里看，王之城的美更加雄浑大气。之前他在城里穿行时，无法看清街道的全貌，现在他发现，这里所有的街道都按照复杂的几何图案铺开，整座城市看起来就像幅巨大的马赛克镶嵌画。他之前也没意识到宫殿到底有多大，现在才发现，宫殿居然向每一个方向都延绵了好几里。“下面住了多少人？”他问道。
“大概有三千多。”维库斯说道，“如果收成好的话，人数还会更多。”
三千？格雷戈尔想像一下，试图获得一个更直观的概念——他的学校里一共有五百多个孩子，那这里的人数就是学校的六倍。
“那么你们的人在下面都做些什么呢？”格雷戈尔问道。
维库斯笑了起来，“你过了这么久才提这个问题，多少让我有些讶异。这得从一个了不起的传说说起。”维库斯深吸一口气，说了起来，“很多很多年前，这里居住着……”
“维库斯，”索罗维特打断他，“还是边吃晚饭边讲故事吧。”格雷戈尔从心里感谢索罗维特。他饥肠辘辘，而且他隐约觉得，维库斯是个讲起话来事无巨细的家伙。
